十七 醫館逢險

字數:4568   加入書籤

A+A-




    終於到了平靜的水域。

    薑允丟開斷矛,讓“小舟”隨水漂流。太陽直射在身上,委實熱,她撩起水洗了洗臉,把汗濕的淩亂發絲撥到耳後,這才打量起四周的景物。一時衝動,她把盾掀了個底朝天,所有的物資都留在了岸上,現在又餓又累,隱隱感到後悔。

    前麵河畔有一叢香蒲,長長的葉子浸在水裏,中夾雜著手指粗細的果穗。經過時捋了一把,果然有收獲。把手處實在是硌,用草葉墊墊。當中的果實嘛,不是季節,穗還是淺褐色,湊合吧。香蒲果實捋下的絨絮,可以用來止血。算來腿受傷也有一天了,傷口隱隱作痛,該換換藥了。

    排除其他的感官不適,餓的感覺更明顯了。蘆葦芯也不是季節,又苦又澀,允兒嚼了嚼,全吐在河裏。隻能忍耐了,允兒有氣無力地趴下,閉上眼睛。

    鄒已……要是他在的話,肯定有辦法吧。允兒搖搖頭,不,已經回不去了。

    麵對她的指責,他的回應是:

    “大驚小怪。告訴你,這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發現鄒已shā rén已經夠難受了,再次刺傷她的無疑是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她以為鄒已之前的沉默是表示讚同,原來還是在默默打著自己的算盤。利益至上麽?超越對生命的尊重,不可饒恕。薑允握緊拳頭,身子微微顫抖。

    察覺到這句話給對方造成不適,鄒已嗬嗬笑道:“不用擔心,在送你回到薑家之前,我不會殺你的。我保證。”

    薑允瞬間了解他的意圖,留著自己的命,不過是為了換取更大的利益罷了。

    薑允臉上劃過一絲苦笑,把盾一掀,裏麵的東西全灑出來,有一些落入水中。趁鄒已搶救物資的當兒,她跨進去用斷矛一推河岸,蕩入河裏。木盾很大,足夠承受住女孩的重量,允兒在海邊長大,搖櫓撐船自不在話下。

    鄒已撲上來拉住盾的邊沿。他的臂力如何抵過水的力量,拉扯之下,急衝幾步踏入水中。他盡力後撤,還是灌入了幾口水。衝動之下,鄒已做了最不該的舉動:伸手搶過玄枵海睛。滿以為這樣薑允不得不留下,不料卻是火上澆油。

    “很好,玄枵歸你,就此別過。”薑允扳開鄒已的手,盾晃晃悠悠蕩入河心,隨著急流駛向東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鄒已半身浸入河中,神情茫然若失。

    允兒翻了個身,側躺著,感覺腰間有點硌。伸手一抓,抓出鄒已給的那一小袋蜜糖。

    薑允看著這袋糖,心中升起一絲異樣的感情,很是別扭。到底是一路同行的夥伴,感情還是有的。薑允有點擔心鄒已安危,好在所有的物資都留給他,自己現狀窘迫,想到這兒卻安心不少。怒氣退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是不是太衝動了。平心而論,鄒已並沒有對不起她,他所作所為也是為了能早日脫困。不對,允兒猛搖頭,做錯事就是錯了,我怎麽能為他開脫?她的心裏充滿了矛盾,渴盼與爺爺相見,求他為自己開解。

    想了這麽多,肚子還是很餓。薑允盯著糖,咽了咽口水,還是決定把它丟掉。她一氣之下在心裏發誓不靠鄒已而活,把所有物資留下的初衷也是在此。自己豈是沒有骨氣的人。

    小袋子噗通一聲,沉入水底。過了很遠,允兒捧水喝了一口,居然有點想哭。為什麽算計得這麽累。明明一個挽留的眼神就夠了。

    鄒已最後的一袋蜜糖,最終還是沒有到應得的人手裏。

    “醒了醒了!許姐你真有本事,一說就中!”薑允迷迷糊糊聽到一個粗獷的男聲,還聞到一股熱騰騰的香氣,就在嘴邊。眼睛沒有睜開便張嘴一咬。

    炊餅?允兒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兩張臉龐,一男一女。男人一臉的大胡碴,模樣忠厚。女人薄麵尖鼻,鼻翼兩邊有深深的法令紋,嘴角下拉,看起來甚是刻薄。女人把手中炊餅塞給她,“喏,吃吧。知道你餓了。”

    薑允四處打量了一下,見櫃台後有藥櫃,知道是一個醫館。自己應該是餓暈過去了,如何到這裏全係疑案。

    在薑允暈過去的那段時間,小舟悠悠蕩蕩,順水漂到了護城河。守城的魏兵打撈起來,見是個孩子,腿上有傷,便派人送到醫館。

    允兒吃完一個餅子,男人又遞過來一個,試著問道:“小姑娘,你躺著的盾牌是我們魏軍的配備,它的主人和你什麽關係?你從哪裏過來的,可以告訴我們嗎?”

    “他……已經離世了。”薑允停止咀嚼,說:“這個盾牌的主人,救了我的命。”

    “噢,這樣啊。”士兵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之情,他自告奮勇來送,隻因盾牌把手內側刻著的名字,是他弟弟的。“這個盾牌可以給我嗎?”

    薑允點頭應允。士兵笑了一下,站起來,對醫生說:“那,許姐,這小姑娘就交給你啦,她腿上有傷,麻煩你照應一下。”許素背對著他們,哼了一聲。不知是不是錯覺,允兒覺得那一聲“哼”不是答應的意思。

    士兵走後,屋內氣氛驟冷。薑允強笑道:“我的腿傷快好了,不勞姐姐費心。嗯,我可以做燒水做飯的差事,給我一口飯就好。”

    許素依然背對著她,說:“你是齊國人吧?”盡管極力保持平和,允兒還是聽出了一絲戒備。

    “怎麽了?”

    “不用否認,口音是不會騙人的。”許素聲音變得嚴厲,轉過身,逼視著她:“而且,你說謊了。那個士兵,該不會就是你害死的吧?”

    竟然從方才的一絲躊躇中窺見謊言,此人不簡單。薑允注意到她的手壓在搗藥杵上,出了一陣冷汗。要是回答出了岔子,估計這人就把石杵向自己頭上招呼過來了。她定了定神,道:“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如殺我族人,即便是個孩子,也不該原諒。”許素的手收緊,抓住杵柄。

    “你開口便是齊國人,齊國人,說到底,你不過是在找一個理由,為自己的仇恨開脫罷了。你討厭齊國人,我的身份便是罪過,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根本不重要,是吧?”薑允明白,齊魏兩國交界處時常出現軍事衝突,邊境居住的人民多有血仇在身,恨極了敵國來的人。

    許素猶豫了,心知此話不錯。夫君是與齊人戰死的,她因而守寡多年,個中苦楚自不必說。但想到自己竟遷怒於一個孩子,頓時感到羞愧難當。

    薑允緩口氣,誠懇地說:“我沒有殺害過任何生靈。如若不信,你可以牽鹿來驗。”六畜之外,食草牲畜中唯鹿尚未被馴化,不甚親人。犯殺戮,食血食的人,野鹿近身便逃竄,於是牽鹿來驗,便成了驗證清修之人的方法。

    她這話起了作用,最後,許素丟下一句:“別在我麵前說話。”匆匆走了。

    薑允便在醫館住下了。許素是主人,也是醫師,秦兵次日便兵臨城下,傷者不斷送來,上上下下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允兒腿傷漸愈,走路不再靠拐杖支撐,隻是還有一點跛。許素沒有再多加理會,卻也沒有派給燒火做飯的粗活。她見配藥小夥計手不熟練,忙起來錯漏百出,便在底下幫忙找補。閑了就剪繃帶,傷者照應不過來也出去救助。她本就乖巧,寄人籬下又刻意勤謹幾分,見誰不方便就上前搭一把手。於是不出幾日,醫館上下人等就都知道了許素收留了一個跛足的小姑娘,雖不會說話,卻是極懂事的。

    這天薑允坐在櫃台下剪繃帶,許素的白臉突然出現在上方:“喂,你懂醫藥?”

    允兒搖搖頭,覺得不對,又點頭。

    “囉嗦什麽,浪費時間。別躲在藥櫃裏了,前麵人手不夠,過來搭把手。”

    “唔……”允兒被拉扯出去了。

    薑允不過認識藥材,她不懂如何治療,識字也有限,把不了脈,寫不了藥方。許素也知道應該把她安插到配藥處,但前台實在太缺人手了。傷者不斷被送進來,擠滿了屋子。床位滿了,門板,窗扇也被拆下來安置傷者。到後來,人隻能躺在盾牌上。她把附近所有已婚婦女叫出來,甚至一些未出閣的大姑娘也不避嫌,主動過來。她們大多數不知道如何治療,隻能打下手,清洗血衣,搬運傷者什麽的。這種情況下,多一個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薑允學會了打繃帶,敷藥,便立刻投入工作,日日忙得頭暈眼花。低血糖的症狀卷土重來,她常常需要靠在門框上休息一會兒,才能繼續走。滿屋子的血腥味,熱氣熏心,痛苦的shēn yín聲此起彼伏。人人步履匆匆,刻漏滴滴答答,生命的離去不留一絲轉寰。快一點,再快一點。允兒端著水盆穿行在躺伏的人群中,眼睛始終是模糊著的,要多快的腳步才會追上生命逝去的速度,才能抓住那隻陡然抽回的手。

    四麵的聲音倏然遠去,薑允腿一軟,跌入濃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