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撥雲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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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允躺在屋頂,凝視著剛露出一牙的月亮。白日炎熱夜色卻涼,分明進入了秋天。記得離家時正當盛夏,不知不覺已在外蹉跎數月。出門前的那些豪言壯語,隻怕再不能提起了吧。

    身邊瓦片輕響,一個身影飛掠上簷。允兒略感訝異,一個醫師居然有相當不弱的輕功。不過就她開的藥方來看,醫術平平。想來應是半路懸壺,有這等功力也就不奇怪了。

    許素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心下了然。說:“想家了?”

    “嗯。”

    “想走的話隨時可以提出,我派人送你。”

    允兒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搖頭。

    “這裏的工作繁重,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欠我的那點兒人情早已還上,不必拿命來扛。況且,”許素臉上閃現出溫柔的神色,“你還是個孩子,父母看到會心疼的。”

    允兒還是搖頭。她見許素言語溫柔,便認定了她一片好心,不多做解釋。沒想到這卻是試探。許素嘴角一拉,刀刻般的法令紋愈發深,話鋒一轉:“你賴在這裏不走,是什麽目的?”

    突然的變臉令薑允呆住了。隻聽她正顏厲色地斥道:“傷好了不走,在這裏左右逢迎,四處獻殷勤,眾目睽睽之下做出暈倒的小樣兒博同情……哼!別以為賣個乖,討個巧,人人就都被你騙了。你一個齊國人,為何出現在秦兵攻來的方向?說,是誰派你來的?”

    “不是的……”

    “住口!一聽你那怪腔調我就頭疼。”許素輕飄飄地跳下去,下麵傳來聲音:“別想做什麽小動作,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莫名其妙被冤枉成間諜,被搶白了一頓,還不給辯駁的機會。薑允感到萬分委屈。次日不敢上前台,回櫃台下撿起剪繃帶的舊活計,不住地長籲短歎。

    “咦,你會說話?”允兒抬頭一看,正對上配藥小夥計驚奇的麵容。

    “怎麽不會?我又沒告訴你我是啞巴。”允兒沒好氣地回答道。

    小夥計哈哈一笑,打了個嗝:“真有意思,說自己是啞巴,不就證明不是啞巴了麽。”

    由於先前不能說話,薑允便不甚注意身邊的人。現下仔細一看,見這小夥計天庭廣闊,五官渾似全擠在下半張臉中,笑起來兩眼眯縫,一張口門牙全失,平添了幾分喜感。薑允想起鄒已口中也有一個豁牙,之前還笑話過他來著,見此備感親切。

    見這小夥計一片天真,並不抓著自己的口音說事,薑允便不再噤言。反正給她禁言的許素大老板,早已脫離了心目中的好人名單。和小夥計交談了幾句,互通名姓,知道他叫連召。這會兒連召粗粗聽了事情始末,安慰她說:“我師父脾氣是不好,我做事笨手笨腳的,也沒少挨過罵。可能你剛過來,罵你多了些,過幾天看到你做事這麽妥帖,肯定就轉向我了。”

    薑允苦笑道:“事情哪裏有這麽簡單,不解釋清楚,估計過幾天我就會被掃地出門。”

    “放心,師父絕對不會趕你走的。”見薑允一臉的疑惑不解,連召笑道:“你再幫我配藥,等忙完了這一陣,我給你解釋。”

    說忙完這一陣其實太輕巧了,傷員不斷,配藥怎麽能停?足足忙到午後,前麵的人陸陸續續回來吃飯,才等來人換班。連召把一個竹簍挎在肩上,雙手一撐躍過櫃台,說聲:“走吧。”兩人從後院偷偷溜出去。

    “世人都知假公濟私,你這是本末倒置,假私濟公啊。”薑允笑道。背上的是藥筐,方向是後山,一眼看出這是去采藥的架勢。

    連召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都出來了,不做些實事,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出來玩啊。”

    見他一片赤誠,薑允反不好意思再打趣,默默地跟在後麵走。心想許素這麽多疑的人,倒是收了一個實心眼的好徒弟。

    這個小城背靠大山,整體坐落在一道坡上。因為地勢東高西低,依托一道城牆,一條護城河,倒也形成易守難攻的地利條件。城郭看來規模不大,房屋大多低矮。城市地勢起伏,道路蜿蜒,一眼看不到頭。在裏麵走動,五步一折,十步一轉,很快便記不清路了。薑允尋思,若不是有連召帶路,自己在這縱橫交錯的小巷子裏鐵定迷路。走了一會兒又感到疑惑,後山在東邊,一眼就能看到,他們的線路左拐右拐,方向卻是東北。她剛想提出來,就聽見見連召說:“我們到了。”

    那是一道虛掩的柴門,透過縫隙,可以看出裏麵是最普通的農家小院,會養著雞鴨牛羊的那種。不過薑允沒有看到牲畜,倒是聽見一串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其中還夾雜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扒住柴門向內望去,看到她認知中的那個嚴厲刻薄的許素老板,居然在哄孩子吃飯。她的笑容無比和煦,刀刻般的法令紋都淡化不少。連召說:“懂了嗎,師父不會趕走你的。她沒有孩子,天下的孤兒便都是她的孩子。”

    允兒看著滿屋的孩子爬的爬,跳的跳,居然有二十之多。而且大多數都在五歲以下,正是難纏的時候。不禁滿心驚訝:“這麽多孩子,你師父如何照應得過來?”

    “本來連我在內隻有四個孩子,但現在打仗嘛,很多在醫館幫忙的婦女,為了方便照應把孩子寄養在這裏,人也就多了。”

    允兒沉默了一會兒,主動提出來:“我們去采藥吧。”她在心裏默默下定決心,不再計較別人怎麽看待自己,也不再為別人的誤解而煩惱,因為,堅持正確的事,這比什麽都有意義。兩人默契地沒有驚動院子裏的人,徑直走了。

    話說另一邊,鄒已在薑允走了好一陣,都看不見了,還呆呆地立在及膝深的水中。他開始思考,陌生人之間的關係,除了靠利益紐帶聯接,是否還有別的可能?他養過兩年蜜蜂,收留過嚴冬倒在門口的乞兒,隨混混乞丐斐零出逃過,但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試圖挽留。養蜂是為了生計,收留的乞兒幫他撿柴燒火度過寒冬,斐零身上有他虛渺的感情寄托,都是互利共生的關係,他認為是不需要珍惜的。但現在的感覺與往常幾次離別截然不同,就像……更像是姐姐離開的那次,明明已被告知再不會回來,但自己就是相信那人還會回來,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一廂情願的相信。

    怎麽可能,跟那小丫頭還能扯上親情?一定是因為,尋找姐姐下落的希望和她捆綁到一塊兒,才產生了這種錯位的不舍情感。哼,下次見到她一定好好控製住,別再一不留神放跑了。鄒已搖搖頭,低頭看見褲管濕了老高,連忙拔腳上岸。

    鄒已俯下身想要整理東西時,發現他剛才一直緊緊攥著玄枵,珠子在手心印下一個深紅發紫的印記。薑允的指責,猛然衝入腦海:

    “我一直以為……你是口硬心軟……你不能忍受看到別人多受痛苦,就沒有想要了解他多麽想要活下去嗎?他可能有父母妻兒,有兄弟姐妹,親人們都在翹首期盼他的歸來……隨隨便便剝奪別人再次見到親人的機會,就是你選擇的仁慈嗎?”

    鄒已雖然反駁了,這些話當時在心中引起的震撼卻是無以複加的。他覺得,自己衝動地使用冷血的話語刺傷她,是源於心虛。要不是被她過激的反應潑了一頭涼水,鄒已也許永遠都不願承認,這次,是他錯了。下次見到薑允,把玄枵還給她,然後……可能要說一句,對不起?不對,不該對她……唉,這是最沒用的話,真肉麻。那說什麽?要怎樣彌補?

    鄒已決定不想了,先找到人再說。他沒發現拿薑允交換的利益已被自己拋至腦後,現在一心想要做的,好像是找回自己本來就有的,但不小心丟失的某樣東西,而不是單純為了角逐利益的行為。

    擺脫了兩個拖後腿的,鄒已四肢健全,物資豐厚,重新上路定然會輕鬆不少。但他就是忍不住擔心薑允沒有食物,一人隨波漂流,會不會再次遇到危險。旋即又氣呼呼地想,再怎麽受苦也是她自找的,明明少一處心眼就不會那麽辛苦,那麽倔,一點兒也不可愛。

    之後的時間裏鄒已一個人上路,沿著河流,不時走走停停。他不會遊泳,又要小心撞上秦軍取水的斥候,因而速度相當慢。黃昏時他遇到河流分叉,在此犯了愁,不知薑允會漂向哪裏。河邊有很多雜亂的足跡,蘆葦東倒西歪,看來秦兵在此經過。鄒已夜間便在此處休憩,枕著倒伏的蒿草,一宿酣眠。白日裏對著河流躊躇了一會兒,選擇沿著偏北的那條支流繼續走,那裏不是足跡延伸的方向,料來不會與秦兵再次相遇。運氣就是那般不好,薑允的小舟蕩去的方向,偏偏是向南的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