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機關白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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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秦兵拔營,鐵騎千萬,在荒原浩浩蕩蕩地橫掃而過。早起不多時,便趕上鄒已的路途,要橫渡這條北流的小河。此日秦軍戰勝對手,正是怒馬揚鞭勢不可擋之時,在裏麵流竄無異於找死,鄒已便埋頭進草窠,打算再睡上一覺。養足精神。聲音隔不住,這一夢斷斷續續,恍然感覺自己臥在烏雲蓋頂的曠野,地麵微微震動,耳邊一陣一陣地滾過隆隆的雷聲。
許久,出來一看,河對麵一大片被踏平的草,綿延鋪向遠方。鄒已想,隨著這草跡走過去,倒是省了撥草拂葉的力氣。不過他好容易才從亂軍中掙出來,絕不再想和秦軍牽扯上一絲一毫的關係。因而還是穿過大片倒伏的蘆葦,順著河走了。沒想到走出幾步,一腳踏進河邊的淤泥,一隻跟了他半年,雨裏進,泥裏出的褐麻布鞋,光榮的麵底分離了。
鄒已不會打草鞋,索性把另一隻也脫下來,對著河水打了個水漂:“嗬,想不到我也有一天要打赤腳了。”
即便是在落魄的時候,到街上挨家挨戶叫賣,他也會在腳上包裹一塊麻布。說來人隻要沒墮落到沿街行乞的份上,一般也不打赤腳。薑允是怎麽一回事?鄒已想到她,赤腳帶來的不適感加重了幾分:糟了,若這時再次見到她,要被將軍了。腳底柔嫩,行在草地上,草莖草葉的質感分明,各有各的微妙觸感。鄒已赤腳走路一陣,感到腳底被刮拉得生疼,想著這樣走下去,不幾日腳底便會長出硬繭。似薑允這般長年累月地走,不知腳下繭子積了幾層了,下次再見,要是她敢嘲弄,就笑她一雙鐵腳板,也能扳回一局。鄒已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行了一大段路程。
中午,鄒已拿出一個冷麵餅,想了想,自覺行進的方向已與秦軍岔開,絕無再被抓到的可能,就撿了幾簇幹草,準備生火吃頓熱飯。
剛走開幾步,鄒已感到腳下地麵震動,急忙趴下來一聽,又是悶雷一般的聲響。壞了,秦軍向這邊過來了!鄒已撒腿往前跑,不多時,那聲音愈發清晰,似在不斷靠近。又悶頭跑了一陣,停步已是力盡,鄒已卻發現自己判斷錯誤,那聲音的來源不是從後麵追來的。頓時著了慌,站在原地進退不得,隻好再次趴下,暗自祈禱不要與行軍路線衝撞。
那聲音不同於秦軍兵馬,雖然也是震地的巨大動靜,雜音卻少,不像是雜亂的馬蹄聲。一下一下,落地間有明顯的間隔。
難道是象群?
鄒已聽過鄒離講東方原野上的象群。他小時候見鄒離沈蘭等人跟著家中的長輩獵象歸來,好奇地問了許多問題,沈蘭哼了一聲走了,姐姐便把野象遷徙詳盡地講給他聽,並在沙土地上畫了簡圖。當時遠在天邊,觸碰不到的外部世界的畫卷,在年幼的鄒已眼中展開了浮光掠影的一角,瑰麗無比。混合了稚嫩的向往,故而被銘記。
“姐姐,等我長大了,也要和你去獵象!”
“好好,期待那一天。”
鄒已抬起頭,衝著風來的方向。現在他長大了,那人卻不見了。他要看一眼,哪怕有危險,他還是要看看她所說的象群。
隨著聲源的接近,鄒已隱隱聽到中間夾雜著金屬摩擦的聲音,令人牙酸。
草葉四飛,一個龐然大物一躍而起,從鄒已頭頂掠過。豔陽當空,那物事周身反射著銀色的光芒,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鄒已目光隨著它遊走,沒能看清,便又回頭,頭頸非常吃力。那物的質地猶如金屬,反光亮眼。落地帶有金屬的刮擦聲。緊接著,又是一個跳過。“不是野象……”鄒已感到些許失望。後麵緊跟著的那個直直撲過來,差點兒踩中了他。這次他看清了,那是個爪子,也確實是金屬質地。整個物事也不是長鼻大耳,更像是老虎。
鄒已此時還不知道這是墨家的機關獸,卻能揣度出是交通工具之類的東西,有些許膽怯,但更多是好奇,心想這是搭順風車的好機會,不能錯過。行進中的機關白虎速度相當快,鄒已連撲幾次,僅僅摸到光滑的表麵,還險些撞破頭。這一隊隻有七架,因為過河速度才慢下來,過後便加速,再不能追上。眼看最後一隻馬上要過去,鄒已沉住氣,緊盯著後腳,抓住機會猛地一躍。
“抱住了!”還沒容狂喜的心情上頭,那白虎猛地向上一蹬,手又滑脫了。慘了,這下要落水了!鄒已暗歎。半空中頭撞上一個**的棍子,連忙使雙手握住,那棍子向上一挑,又脫手了。但鄒已控製不住地向前飛去,居然落到了白虎背上。原來那根棍子是白虎的尾巴,被鄒已抓住,一掀一挑,正好把他送到背上。那白虎重重地落到河對麵,頓了一下,又運行起來。鄒已借這個機會一翻身,使勁扣住鐵甲邊緣,雖顛簸得厲害,倒是坐穩了。因尋思道:“這是去哪裏?要是趕巧帶我見到薑允,更好。”他本意不過是搭乘“順風車”,及至目的達成,又開始得寸進尺。
那機關獸一跳一縱,步幅極大,差不多有三丈遠。時間久了,鄒已被晃的頭暈,感到緊扣鐵片的雙手疼痛難忍,牙關也咬得發麻,怕一鬆懈會支持不住“落馬”。這一路提心吊膽,好容易撐到速度慢下來,鄒已看到前方有一道高峻的城牆,料到會停下,略略鬆了一口氣。
“這是……要攻城?”等看清了城牆上的士兵全副武裝的狀態,鄒已剛落下的心又提起來。尤其是看到守城的gōng nǔ手都搭箭在弦,緊張的局勢似乎一觸即發。他可沒有聽風辨位的本領,一輪亂箭射過來,怕是要穿成刺蝟,連忙俯下身子。瞄見最前方的白虎上跳下兩個人,拿著校旗一通揮舞,過了一會兒,城門開了,兩隊整肅的士兵出來引進。
鄒已不明就裏隨著進入,忽然看到了旗子上寫的字,是“齊”。自己這是回到祖國了,頓時定下心來。不過沒有熟人在側,又是在軍中,他一時不敢貿然跳出來。
那七架機關獸按指示在城牆腳下一字排開,定住。有好奇的人群圍過來探視,對著指指點點,頗為興奮,士兵排成一隊隔開。
鄒已不敢現身,繼續伏著。看到機關獸上陸陸續續有人跳下,伸腿抻腰舒展筋骨,叫著“吃飯去”,呼朋引伴地走了。又等了一會兒,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士兵也走開了幾個,隻留下五人在附近巡邏。
鄒已伏了這半日,手不疼了,便有些癢。男孩子們總是對機械兵器有著無以倫比的熱情,鄒已也不例外,四處摸摸,口水都差點兒滴下來。心想:“這東西無人操控擱在這兒,便是無主,我何不撿去玩玩?”這番歪理別說薑允會當即反駁了,姐姐鄒離若在也很難苟同,但這些人都不在旁邊,鄒已便膽大妄為一次。
鄒已先前看到有人跳下,大致摸清了操縱室在哪裏,隻是要耐心等待時機。晚飯時分換崗吃飯,正是防備薄弱的時候,鄒已麻利地爬下,小心翼翼避開守衛的視線。爬到虎腹上時,自覺已成功了一半,感到十分得意。小室挺寬敞的,鄒已看著不同顏色的操縱杆,上麵的燕國文字一個不識,卻有種莫名的自信,搓了搓手,躍躍欲試。他伸手抓住最近的那根手柄,一扳。
在南邊巡邏的士兵腳步一滯,迅速向這邊望過來,鄒已急忙彎腰躲避,幸虧個兒矮,躲得還算及時。那個士兵沒發現異狀,便又走了,心裏還在奇怪,剛才最末一架白虎的頭似乎微微一動,但仔細看又與其他白虎一樣,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
鄒已方才撥動的是轉換方向的操縱杆,沒使多大力氣,微微一轉便又還原。這種大型機關獸是要兩個成年人配合才能操縱的,鄒已年紀不達標,又對機關術一竅不通,連半個人也算不上。白虎若是有神識,剛才的表現應是“鳥都不鳥你這個菜鳥”。不過鄒已的蜜汁自信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糊弄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白虎無聲的警告,膽子反而又壯了幾分,決定放手去試。雙手握住最長的操縱杆,使勁向下一壓。
盜蹠這次被巨子指派出任支援齊國邊境防務的特使,與守城將領交接,言語莊重,一板一眼,看起來竟有幾分嚴正。因為正事壓身,盜蹠把平日裏嬉皮笑臉的神色收起來,連帶著腳下飄忽的輕功也藏了幾分。但他內裏早已燎毛的猴子一般,早已藏不住本性。原來班大師為了束縛住他的玩心,正正好好派了十三個人,少一人,便不能把這七架白虎安穩送到。一路上沒有施展電光神行步的機會,盜蹠早已憋得腳底板癢癢,把班老頭翻過來掉過去罵了好幾遍還不解氣。這會兒到了目的地,晚飯過後讓使者自行休息,他一溜煙躥了出去,守衛的人當然攔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