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叛逆的,亂國的,打鐵的,以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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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春樓,生意仍是紅火,不時有些客人不見蹤影,過上許久又複而現身,惹得胭脂們議論紛紛,不知恩客何去。

    去處,最豪華的那間,兩個人,一張桌。

    “河北幾個管事的也是你們,呸,咱們的人?還有這是我操,一心門的李珍?!手眼通天啊。”海一粟挑眉讀著一張張文案,不時舔手指拈開泛黃的紙張,麵前桌子堆著厚厚幾摞卷宗,全是要命的謀反鐵證。

    四爺端舉冒著熱氣的茶杯,吹氣放涼,不緊不慢的說:“這還都是小魚小蝦,畢竟關鍵在於京城那一晚。咱是走外地的,你要是知道京城裏的副策都有誰,隻怕要嚇死。”說罷又丟過來一卷文宗,足足半尺厚。

    李珍都隻算小魚小蝦海一粟打了個寒顫。

    海一粟長歎一聲,放下卷宗,把頭埋了進去。“有完沒完,初來乍到就把我當牲口使。”四爺吸溜一口普洱,搖頭道:“你還想一步登天不成?老老實實讀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準備充分你又如何與那幫成精的打交道,一個疏漏就是千刀萬剮。”“易雲:直通大,不習,無不利。咱的機靈你又不是不知道。”

    四爺嘴角兩側下沉,回手伸胳膊,遠遠夠過來一卷卷宗,舉到海一粟麵前。

    就當海一粟想一把火點了這堆破爛時,四爺的一個夥計小步進來,在他耳邊悄聲細語,四爺先是嘴巴微張,眨幾下眼,隨即舔著嘴唇,提氣說:“叫進來吧。”

    “師兄。”先探腦袋的是陸何愁,表情尷尬,海一粟也用同樣的表情麵對他,二人無話。隨後進來一個大漢,驚訝道:“好麽,窯子裏別有洞天啊。”最後,一個儒生緩步走入,環視四周,滿意的點頭。

    “張通兄,久違了。”四爺坐在太師椅上說道,嘴上客氣,身體並未有所表示,大咧咧展示主人地位。“四爺仍是健朗,小弟深感欣慰。”張通站在桌邊,緩和的說道,說話間瞥過屋內所有人,雙眼總是和對方相接,眼神誠懇。看到海一粟時,若有似無的笑了一下。

    “何以不是”“在下久未走動,毛遂自薦來此,途中偶遇鴉二兄,我們是老相識了,所以一道。四爺有話,但說無妨。”四爺瞪著夥計,後者連忙將張鴉二請上滿春樓。張鴉二隻是性格粗枝大葉,卻不蠢,知道接下來再聽怕是惹來殺身之禍,趕忙上去喝花酒了。

    “都是自己人,不用顧忌。”四爺用人不疑,海一粟和陸何愁對視一眼,捏不清這張通路數。張通反坐在桌上,隨手拿起一卷,舔大拇指後一頁頁翻閱,眼睛掃過嘩啦啦的紙張,“在下此來,隻為述職,不知四爺有何用的到的,隻管吩咐。”

    四爺老實不客氣說道:“這倆認識?”張通頭也不抬對曰:“山水門師兄弟,海一粟擅拳腳,陸何愁擅劍法,道家武學,太極同根。四爺好手段,這般年輕俊傑也收入麾下。”二人皆是一驚,雖說晉陽府以來二人不再默默無聞,但仍是聲名不著,此人真是消息靈通。

    四爺嘿嘿冷笑:“卻是他們找上的我。”“哦?卻不怕釜底抽薪之計?”海一粟搶曰:“四爺自有打算,閣下就不必多問了。”無形中把自己和四爺綁在一起,給張通施加壓力。

    張通全不當一回事,眼睛還是專注在卷宗上,仿佛裏麵獻媚討好的文藻是經典一般。“呼,這次特地麵談,是要你去北方,聯絡一夥人。”張通總算提起了興趣,合上卷宗道:“北方河東?宣府?大同?哪個重鎮會受你威逼利誘?”

    四爺站起來,背過雙手,走到書櫃前麵對滿櫃子的紙張,燭光打在背脊,陰影埋住表情。“更北。”兩個字,三人渾身一震。

    更北,隻有

    “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張通一直以來自信微笑的表情終於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嗔怒。海一粟失措地看向陸何愁,後者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無所謂了,隻要所以

    “首先,”四爺一指張通,“少他媽裝蒜,你根本就不在乎這個,裝什麽民族大義。”張通臉上又恢複成微笑,仿佛剛才的不過是幻像。“其次,誰說通敵就是為了賣國?此去,是為了互市。”

    張通稍稍皺眉,然後露出富有深意的微笑。

    互市,顧名思義,蒙古與明人互相貿易的市場,若是邊境可有,則蒙古人自會安心放牧多養牲畜來換取中原物資,兩方人民都能安寧昌順,隻是

    “邊防懦弱,蒙古人來去自如,換不如搶,互市固然是長久之計,但不允該當如何?就算成功,人家幾匹瘦馬就敢獅子大開口要你幾百斤布匹,值嗎?”海一粟一針見血的說。四爺佇立說:“正因如此,我主才勵精圖治,臥薪嚐膽,接續大統後自當整頓邊防。”

    “空口白話。”卻是張通不客氣了。“就算此行斥巨資為禮物,也先貪婪,答應後又複反悔,又當如何?”陸何愁點了點頭,張通說話很有魅力,文雅裏夾雜直白,有理有據,使人情不自禁讚同。

    “誰說要利誘?”四爺轉身,臉上的笑容成竹在胸,“威逼。”陸何愁變色,海一粟罵道:“操,你腦子撞牆了罷。”

    四爺不以為忤,對張通說道:“勞煩你回去複命,四個月後我會差人前往。”張通不解道:“四爺可有良策?”四爺冷笑:“最西南的,就要到最北了。”張通聽聞此言,低頭半晌,“莫不是?”“你同僚確實有本事,說動了那夥怪胎出山。”“怪不得成竹在胸。”莫名其妙的問答,旁聽二人都是疑雲滿腹。

    海一粟還要出聲,張通按住他的肩膀,“老弟,放心,不說咱有密策,單說土木之變,也先也是為了開互市才入侵中原的,蒙古鞳子對絲綢布匹等物資的需求比咱們對駿馬牲畜的可大的多,開互市也先巴不得呢,豈有不答應之理。”

    四爺也搭住他另一邊肩膀,有力的手掌緊緊抓著,五指如毒蛇般鉗住海一粟,“有本事的有脾氣,正常,我不過問。脾氣大過本事,就是在找死了。幹這種差事,容不得你個嫩雛有異議。”漸漸地,海一粟額頭滲出汗珠,猛然二人同時鬆手,海一粟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兩邊肩膀散架般疼痛。一層冷汗貼在後背,滲透了粗布短衫。

    陸何愁默默咽下吐沫,開弓沒有回頭箭,二人隻能一路走到黑了。

    前途未卜,命運多舛,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能,到哪一步?

    四爺一搖鈴,仆役連忙推門,將二人請出。

    當門漸漸關上,發出框的一聲,鼓動的門風湧進室內,呼嘯過張通身側。

    四爺扭頭陰冷的瞪著張通,此時燭火燃燒到了盡頭,忽明忽滅,映出的張通的微笑一次次被黑影吞沒。

    重新坐下,與張通隔一桌而對,“你到底為何而來?”張通聳肩,輕鬆地說:“隻不過同僚事務繁忙,而在下閑來無事,為之分憂。”

    “人人皆有自己的算盤,”四爺說道,“像我這種人的就是去算別人的算盤,哪怕之前那兩個小子,也有跡可循,但是你不爭權,不奪利,沒有深仇大恨,上無高堂下無子嗣,在那地方你圖什麽?”

    張通走到桌上的燭台前,伸手從懷裏取出火折子,左手護著火,右手重新點燃了它。火苗竄起,身後陰影打在牆上,正好遮掩住整扇鬆木門。本就油枯燈盡的蠟燭散發著最後的光,火光下張通眼睛保持低垂,嘴角的微笑始終是讓人感到舒服的角度。

    “四爺此言令人寒心了,合作關係下還要算計不成?在下清心寡欲而已。”

    四爺沒有看他的臉,即使那微笑表明他說的是真話。

    因為張通的手,搭在了劍柄上。

    “呼,我的錯,不多問。”四爺借坡下驢道,他不想現在撕破臉,因為他拿不準張通的本事。

    “小弟倒也有一問了,”張通放下手說道,“蒙古張兄真的如此有把握?”

    八年前,人們害怕。

    原因很簡單,因為蒙古的馬刀隨時可能砍在自己的頭上。

    也先逼近北京城的那一天,聽到消息的人們仿佛穿越回到百餘年前的南宋。

    那個,死和生成了一回事的年代。

    這次輪到四爺一笑,冷言道:“那就要看你那位同僚的口才了西南那些”

    忽然間,二人無話,連蒙古鐵騎也隻在談笑間運籌帷幄的家夥,想起那一夥人,仍是戰栗。

    比死更可怕的,自然是生不如死。

    親眼見過的人,永遠不會想去嚐試一下。

    燭火漸漸暗淡下去,張通咽了口吐沫,繼續道:“說起來最近洛陽好像來了不少客人。”

    在昏暗中看不見四爺的表情,隻是懶懶地問道:“怎樣的人?”張通隻回答了兩個字:“飛魚。”

    飛魚,隻有一種人在用。

    而那種人,正是四爺這種人的天敵。

    四爺身子一震,問道:“你如何?”張通擺了擺手,“非我,還是那位同僚。”

    四爺幹笑一聲,重新仰坐在椅子上,“呼”他扶著額頭思索,“隻有飛魚?”張通攤手道:“他的原話:‘隻有飛魚,而無夜叉。’”

    四爺似乎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好很好老子倒很喜歡魚湯。”

    張通挑眉,“兄台竟這般胸有成竹?”

    四爺隻是笑了笑,然後,手握在了刀柄上。

    張通微微張嘴吸了一口氣,他明白接下來刺探的後果。

    這場景倒是似曾相識呢。

    自嘲地笑了一聲,他注視著燭火散發餘光。

    夜叉?

    張通知道什麽是自己的分內事,他也不想多管。這是他性格使然,也是時局所迫。

    隻是,明知天下大局在眼前劇變,是人皆想一窺其境。

    這麽積極,不像自己了呢。

    說到積極

    “那兩位年輕人這麽積極兄台不疑心?”張通問道,四爺沒有回答,因為他也在思考。

    一二三四

    他媽的。

    在心裏掰著手指頭算,四爺發現自己的支線真的太多了。

    “那二人無關緊要。”四爺說道,確實如此,他們隻不過是棋子,背後的那人,是另一回事。

    張通點頭,默默地轉身,準備走出房門。

    積極麽

    他也在思索著,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

    “對了,在下倒有個不情之請。”手搭在門把上,張通回頭用半張臉對四爺說,“那二人,借在下去辦一件差事。”

    四爺皺眉,二人初來乍到,手上沒有把柄,本來是計劃從陸何愁下手,實在不行,那個人的身份不到無計可施,四爺絕不會動那層關係。

    可現在張通提出要借走二人,一旦有變,風險太大,而且為何特地是二人?

    “何用?”“江南。”

    言下之意,告訴你地名已經仁至義盡了,犯不著撕破臉。

    有時候不說話比說話能表達的多得多。

    合作,和作。

    有雲:君子和而不同。

    合作,往往比敵對還要麻煩。

    互相刺探,帶來的隻有更多謎團。

    想起剛進門的那句‘不用顧忌’,兩個人各自在心裏笑了一聲。

    四爺討了個沒趣,思索片刻,“承蒙張兄看得起,我現在寫一封書信,就勞煩你自己與他們聯絡了。”說罷提筆,刷刷寫下幾行文字,抱在信封內,驟然甩向張通,這一下,卻用了十成力道。

    後者輕描淡寫的用雙指夾住信封,點頭致意,隨即關門離開。

    燭火噗的一聲熄滅,四爺在黑暗裏沉坐,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太師椅的扶手。

    屋子裏唯有他的呼吸聲與之應和,響起陰謀的曲牌調子。

    令他不快的,這曲非他而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