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尋解藥奇丐擺渡 話蓬萊目睹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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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羅佛與曉桃回到長江邊,天色已微微見亮,慕容正早已醒了過來,果然如羅佛預言一般,已行動自如,隻是臉色蠟黃,胸前的紅點漸漸的在擴大。
他已聽聞林芬芳訴說的前事,當下謝過羅佛相救之恩,四人吃過一些幹糧,便商議起程。羅佛笑嘻嘻地道:“那班惡魔喝了我送的那壇酒,三數日內已無法啟程追來,但咱們為了慕容小俠的傷,倒不可耽擱,需往江北尋訪名醫神藥。立即啟程才好。”
慕容正詫道:“羅前輩,你送酒給那班惡魔喝嗎?”
羅佛還未開言,曉桃已搶著將夜間之事指手畫腳唧唧咯咯說了一遍,慕容正聽罷哈哈大笑,連呼:“痛快!痛快!雖然不能取他們性命,卻教他們月餘內不能為惡!”他本性情豪邁之人,雖然明知自己隻能再活個把月,但他絕不將此事放在心上。李芬芳雖然眉有隱憂,聽罷也不由莞爾一笑。
當下四人牽馬行至江邊,這段江麵平坦寬闊,水流平靜,此時紅日剛剛躍上地平線,遠樹近林盡染,江上白霧未消,一片氤氳,陽光透入上層白霧,幻出奇彩,四人極目遠望,望不出幾丈。正思慮如何找到渡船,忽聽自那彩霧深處,傳來嘹亮的歌聲,隻聽他唱的是“山坡羊”的曲兒:
“天津橋上,憑欄遙望,春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那“山坡羊”小曲於宋代流傳民間,大江南北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更改,惟語句大多俚俗,難入雅客之耳。
但慕容正聽的這首曲子感歎世事功名,大有新意,殊非一般,心中暗呼奇怪,不知唱者乃何許人。正自拿不定主意要否出聲招呼,隻聽那嘹亮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慕容正心道:“不錯,什麽帝王將相,都是害民惡物,天下太平時驕奢淫逸,橫征暴斂,一到改朝換代,便刀兵烽火,荼毒人命,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害苦了的依然是老百姓。”想罷不由自主喝了聲彩。
隻聽水聲嘩嘩,舟楫咿呀,當是小舟逆水而行。慕容正有心一見唱曲人,便揚聲叫道:“船家,在下有話說,可否將舟靠過來?”
隻聽迷霧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客官要乘船嗎?”
林芬芳忙答道:“正是,船家快過來,多給些船錢與你。”
隻聽那蒼老的聲音道:“多給倒不必,老朽駕舟,正是與人方便的。”說罷水聲嘩嘩,漸行漸近,同時那個嘹亮的聲音和著舟楫節拍,又唱了起來: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苦,誌不改。”
這首小曲極讚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可見唱者不是掛冠的文臣武將,便是歸隱的武林高人。慕容正不由心中暗暗起了敬意,隻聽水聲響亮,已近在三二丈之外。
這時日上一竿,江上迷霧漸漸消散,四人但見淡霧青煙當中一葉扁舟靠了過來,船首站了個持槳的老頭。隻見他白發如雪,挽一個髻,慈眉慧目,臉上皺紋密布,額下白須飄拂,但背不駝腰不彎,麵色紅潤,雙目有神,一身玄色短衫。
慕容正一見大喜,叫道:“老人家,原來是你。”
李芬芳亦喜得大叫:“老人家,咱們又見麵了。”
原來昔日慕容正遭白衣無常暗算後,林芬芳救他至江邊,乘的便是這老頭的船,老頭還指點林芬芳以千年溫玉盤盛天下第一泉的泉水,解去了慕容正手上的毒,今日相見,自然都喜出望外。
一旁的冷麵丐羅佛忽然高聲叫道:“易師兄,真的是你嗎?幾年未見,想不到你竟躲在這裏享清靜福,可把師弟找苦了。”
那白發老頭停下槳來,船已緩緩靠岸,隻見他跳上岸來,擼須笑道:“師弟找我什麽事?莫不是喝酒喝完了錢,要老哥來墊付吧。”
慕容正聽他們對答,大出意外,想起師傅曾說起丐幫碩果僅存兩大風塵奇丐。當下急忙趨前,抱拳一揖,朗聲道:“老人家,您是丐幫兩大風塵俠丐之一的‘遊雲丐’易皓首嗎?”
隻見那白發老頭笑嗬嗬道:“風塵俠丐不敢當,老朽正是易皓首,隻因喜歡過遊雲野鶴的日子,江湖上朋友送了個‘遊雲丐’的名號,倒叫小哥笑話了。”
慕容正複施一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以前在易前輩船上,多有失敬。又蒙前輩指點解去臂上劇毒,在這裏一並謝過了。”
隻見易皓首連連擺手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省了吧,省了吧。”
冷麵蓋羅佛笑道:“師兄且慢談小弟的酒錢,小弟先向你引薦幾位新近崛起江湖的年輕俊彥。”當下一一道出慕容正等三人的名字。
隻見易皓首樂嗬嗬地道:“老朽雖然喜歡過遊雲野鶴的日子,江湖上的消息卻也並不閉塞,三位為破天劫教盤踞在玉迷宮內的江南分堂,立了奇功,老朽也略知一二。哈哈哈,這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舊人換新人,可喜可賀啊,可喜可賀。”
當下羅佛又將慕容正仗義疏財,路遇嶺南第一高手蠱王範不歸,救村婦負毒傷的經過一一道來。
易皓首一聽慕容正中了範不歸的蠱毒,頓時臉上變色,也不多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仔細號起脈來。他雙目微閉,臉容嚴肅,神情專注之極。
羅佛、林芬芳、曉桃皆大氣也不敢出,緊張地等待著。慕容正反倒輕鬆自如,渾不當一回事,目注天上紅日麗霞,江上淡煙輕嵐,心中溫馨之極,自思江湖雖然險惡,卻有那麽多熱血義膽的正教中人掛懷自己,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隻算得報了他們的深恩了。
半晌,易皓首方睜開眼睛,語氣雖還沉重,卻不無欣慰地道:“老朽隻當慕容少俠既是中了範不歸的蠱毒,隻怕挨不過三天,哪想到少俠體內有極強的抗毒力,想必服過固本培元、養氣益血的怪魚石斑斕,以及鳳凰石煉製的解毒藥,加上內腑並無蠱毒侵入,如此一個月內不會有變。”
林芬芳聞言,心道:易前輩真神人也,所猜一毫不差。
當下目注易皓首,目光中充滿希望:“蒙前輩指點,大哥用千年溫玉盤盛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洗過。但雖然一月不會有變,終究沒有將毒解去,易前輩可知天下哪裏有解藥?”
羅佛接著道:“是呀,師兄您精於歧黃之道,即使不能親手解去慕容少俠的毒,起碼當知道哪裏有解藥?”
易皓首以手拍額,沉思良久,方道:“範不歸的蠱毒,號稱天下無藥可解,就連他自己也無解藥,但實際上並非真無解藥,隻是這種解藥,求取不易,有也幾乎與沒有一樣,老朽行走江湖四五十年,還不曾聽到誰能求取到的。”
李芬芳急道:“易前輩但說無妨,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當前去求取。”
說到這裏,見易皓首、羅佛皆望著自己,麵上一紅,急忙低下了頭。
慕容正聞言,心頭大震,心中喊道:二妹,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教我如何回報你呀?
一時間想起此次又是得她舍命相救,方脫大難。有生以來,父母師友厚待自己者不少,但似這般不顧安危的舍命相救,卻還沒有遇見,想至此,心中一片溫馨,目光柔柔地瞧著她,隻覺得她在自己的眼中變得越來越是可愛。
易皓首望著這一對武林小兒女,頗受感動,心道:“不知世間情為何物,竟值得人生死相許。如此,即便希望不大,我也應該說了。”便清了清嗓子道:“這種解藥幾十年來既無人找到過,老朽也就不知是否真有此藥。老朽昔年聽師傅言道,從山東蓬萊丹崖山出海,海上有仙山,曰蓬萊仙山,山上有一種千年靈芝,因吸收了日月精華,仙山靈氣,故能解天下所有的毒,人若吃了可以百毒不侵。隻是幾十年來,老朽還沒有聽到過誰找到此山而又回來的。所以,是否真有此山,山上是否真有千年靈芝,老朽就實在不知了。”
眾人聞言,滿懷的熱望頓時涼了許多,須知這個希望實在太過虛無飄渺了,確實是有與沒有一個樣,一時無語。
沉默了片刻,曉桃忽道:“易前輩,難道天下隻有這樣一種解藥?”
易皓首點頭道:“不錯,老朽實在想不起還有另外的解藥。”
林芬芳鄭重地道:“即使希望再小,總比沒有希望好。咱們說什麽也要去走一趟。”
羅佛點頭道:“不錯,咱們說走就走,師兄送我們過江去吧。”
慕容正急道:“不可,希望實在渺茫,在下不能再勞動羅前輩了,再者,我等後生小子怎能坐易前輩的船?”
羅佛笑嘻嘻地道:“少俠怎麽對老化子客氣起來了?江北乃天劫教的勢力範圍,老化子怎放心你們三個娃娃去?你也不必心中不安,待日後傷好,多做俠義之舉,為鏟除天劫惡黨出力,就算對老化子最大的報答了。”說罷先跳上船去。
易皓首亦道:“不錯,至於坐老朽的船,那更是小事一樁,三位快上來吧,老朽可要開船了。”
林芬芳、曉桃牽馬相繼上船,慕容正見狀,隻得也跳上去。
休看扁舟不大,大家上去後,竟不見下沉。
易皓首揮槳一撥,船立即離岸,向江心駛去。
易皓首坐在船尾,左揮一槳,右揮一槳,小船其快如矢,向江心駛去。
易皓首一邊唱道:“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待,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急,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慕容正聽他歌聲豪邁,中氣充沛,心道:“易前輩確是歸隱山林的武林高手,我剛才倒是沒有猜錯,像這種笑傲煙霞,吟賞竹林,與世無爭,恬淡寧靜的日子,實在是人生無上的美事,日後我報了大仇,為國盡了力,也當找一處世外桃源,悄悄的隱居,嗯。那時既然過上安定的日子,便當偕同二妹一道歸隱,耕田種菜,織布養雞,閑暇時品茗,一起踏雪賞梅,溪頭垂釣,那真是神仙莫屬了!”想著想著,不由得癡了。
舟行迅速,盞茶時光便到了北岸。四人相繼上岸,羅佛回頭道:“師兄,你左右無事,不如跟我們一同走吧?”
易皓首笑道:“天劫教雖然厲害,但既然師弟陪同前往,相信不會出岔子,你老哥哥愛過閑雲野鶴的日子,可是受不得羈絆的。不過異日正邪大決戰,老朽自會去助陣,師弟不必掛懷。”
羅佛知道這位師兄的脾氣,知道勸也無用,當下隻好揮手作別,隻見易皓首調轉船頭,溯江而上,四人走出老遠,尤聽到他的歌聲,斷斷續續的,什麽“……今日紛爭今安在,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這裏慕容正與羅佛共乘肅霜,林芬芳與曉桃共乘青雲,哪消鞭打?兩匹馬有如電掣風馳,往北疾馳而去。
蓬萊閣位於山東蓬萊丹崖山上,瀕臨渤海,為天下四大名樓之一。
慕容正與林芬芳沿上山石磴,緩緩登上蓬萊閣。
原來四人曉行夜宿,隻三日工夫,便到了蓬萊丹陽山,因出海之後,不會再遇見天劫教中人,慕容正便堅持不要別人陪同,因他深知海上不比江河陸地,若有一個不測,恐怕便難生還。
但林芬芳等哪會答應,最後勉強議定,羅佛騎肅霜,先往漠北尋訪日月神劍手天禽老人的線索,曉桃則先回天山青雲幫總堂,隨時配合正教進攻天劫教總堂。因這兩件事皆關係重大,二人這才不再爭執,騎馬而去。但林芬芳說什麽也要陪同前往,慕容正無法,隻好由她。
前一日,慕容正用兩百兩銀子,這才找到一名舟子願意出海。一切準備停當,商定後日早上起航。慕容正便利用下午的時間,陪同林芬芳前往蓬萊閣觀玩。
登上蓬萊閣,隻見當中一塊石碑,碑上刻道:“欲從海市覓仙跡,令人可望不可攀。”慕容正笑道:“‘欲從海市覓仙跡。’難道海上還有集市嗎?這‘覓仙跡’三字就更令人不懂了。”
林芬芳淺淺一笑道:“是呀,最後一句更令人不懂。不過咱們且先不要管他,奔波了數日,先坐下來歇歇吧。”
慕容正亦覺得有些累了,便牽著她的手,默默地坐在閣中石墩上。這些天曆經磨難,這次更可謂九死一生,慕容正深為林芬芳的一片癡情所動,此時目注海天空闊之處,紅日淡雲,海鳥鳴飛,與林芬芳相識以來的種種事情,便一一從眼前出現,心道:“義妹對我真是情深義重,我慕容正無法生還便也罷了,若有一線生機,可再也不能辜負了她,令她傷心失望了。”想罷心中一片溫柔,緊緊攥著林芬芳的手。
林芬芳自從與慕容正相識以後,被他緊緊地握著手還是第一次,雖然臉熱心跳,心中卻甜甜的,幾乎醉了。目注海天之處一對自由飛翔的海鷗,心道:“我若能與正哥哥像這對鳥兒一般,便死了,也心甘情願了。”
正自遐思之際,忽見原先微波輕瀾的海麵上全沒來由地憑空出現了兩個小島,薄霧籠罩,神秘迷人。慕容正與林芬芳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瞪目看時,小島愈加清晰,這時薄霧漸漸消散,島上綠樹蒼籠,紅花若織,更有那白布也似的飛瀑,高掛山峰側邊,林樾頂上,雖見飛雪濺玉,卻全無一絲聲息。山腳則清溪條條,宛如玉帶,溪邊時見梅花鹿、白毛錦雞、花翎孔雀,或飲水徜徉,或追逐嬉戲。觀此景,直是天上仙境,哪裏還是塵世凡寰?
慕容正歎道:“呀,這真是‘欲從海市覓仙跡,令人可望不可攀’了。想不到這裏竟能看到這般美的海市蜃樓。”
林芬芳道:“這裏的海市蜃樓,想必有很多人看到,所以石碑上才刻了這句話。”
慕容正道:“這倒使我想起了蘇東坡寫的一首詩。
林芬芳似乎很感興趣,笑道:“什麽詩?”
慕容正道:“題目是《海市》,詩中說,‘東方海市空複空,群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話音才落,隻見那兩座美麗神秘的小島忽然無風自動晃了一晃,頓時失去蹤跡,就好比之前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了。林芬芳心中猛地一沉,忖道:“人們傳說的蓬萊仙山,莫非是根據海市蜃樓而來,實際並不存在嗎?這不是永遠找不到嗎?可正哥哥隻有一個藥方救命了,難道他不再有救了?”這個念頭一起,心中急忙一遍遍地否定,但臉上卻已愁鎖眉黛,隱有戚容。
慕容正見狀問道:“林妹,你怎麽啦?”
林芬芳聞言一驚,掩飾道:“沒……沒有什麽。大哥,你以前可看到過海市蜃樓?”
慕容正聞言,頓時臉露笑容,道:“看到過,我還學了兩招救命的神妙劍法呢!”當下將昔日在大漠中行走,如何見老者在湖邊練劍,如何學會兩招奇妙劍法一一道來。
林芬芳聽完情不自禁又忖道:“莫非那幻光對正哥哥來說是一種吉祥的預告,是神仙前來指點嗎?若果如此,那麽海上是真有這樣兩座小島了,那樣便好了,那樣便好了。”一時間患得患失,心思如潮,也不知轉過多少念頭。
至晚,二人便在山下找了家旅社,各自回房安歇,一夜無話。
次日早起,二人備足幹糧飲水,便會同船家一道放船入海,此時海上風平浪靜,太陽如一麵金黃銅盤,從茫無涯際的大海上升起。海船在太陽的光輝裏鼓風滑行,直向神秘的東方海上駛去。
一路順風,船行五日。這日遠遠地見天邊出現了一個黑點,船行愈近,黑點愈大,漸漸看清,竟與海市蜃樓中見到的那個仙島一般模樣,島上景物依稀可見。慕容正、林芬芳見了大喜,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手牽著手,注視那兩個小島,唯恐海市蜃樓從視線中消失。哪知正聚精會神之際,猛聽哢啦一聲大響,船身一震,頓時停住不動。二人與船家大驚,放眼看時,海平麵下兀立著座座暗礁,小船船身正觸到一座尖利的暗礁上,船首右側現出一個大洞,海水洶湧灌入,不一刻,水深及踝,海船慢慢地下沉,眼看便要沉沒了。
正是:三魔九難終抵達,靈山幻境有仙跡。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