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字數:4935   加入書籤

A+A-




    幾人默默吃完了飯,郭益謙拿出兩隻火把點上,對梁蘅道:“是日入時分了,阿蘅,走罷。”



    姬亮與秦渭陽對視一眼,麵有得意之色,道:“一直聽說新政規定各鄉裏亭的青壯男丁每日操練,卻還沒親眼見識過,不如我們也跟先生一起去?”



    梁蘅接過郭益謙手中的火把,對姬亮笑道:“先生來看便是,就在村子那頭的打穀場上。”



    打穀場距離他們的住處約莫有一裏路,是這裏較為平整開闊的一片空地,作為鄉民晾曬糧食之用。此時天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月色星光,山裏農家也耗費不起燈油,日落而息,家家戶戶基本都不點燈,因此這山野間一片漆黑。姬亮從未走過山間的夜路,亦步亦趨地跟著郭益謙,不知走過了多少條小路,遠遠望見前頭空地上亮著一從燈火,就知道那是打穀場了。



    場上早來了二十來個青壯漢子,當中有一人見著郭益謙,便招呼眾人排成一個方陣,郭益謙也不多說,走過去撿了一根長棍充作wǔ qì,領著眾人操練起來。



    一眾鄉民拿著平日耕種的農具權當戰時用的戈矛,一招一式也頗有架勢。郭益謙一會兒在旁發號施令,一會兒又親身演示,姬亮遠遠打量著他,道:“看不出倒是個能文能武之輩。”



    白山也道:“文章謀略我不懂,隻是看他這架勢,倒不是花拳繡腿。不過,他好像對什麽都不太上心,剛才鍾翦那樣說,也沒見他有半分不快。”



    姬亮道:“不止他,連梁蘅也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可見這鍾翦向來是這樣恃才傲物,乖張不羈。”他心裏對鍾翦有偏見,連別人說郭益謙的話,也能拐到鍾翦頭上貶損幾句。又問秦渭陽:“他與鍾翦相比,孰優孰劣?”



    秦渭陽仔細打量郭益謙,許久才道:“鍾翦之才,我在登仙台已見識過,而他為人如何,想必君侯自有論斷。至於郭益謙,”秦渭陽搖頭:“臣看不出端倪。”



    姬亮道:“鍾翦無非是自持才高,想要個國士無雙。但似乎從沒有人對郭益謙動過什麽招攬的心思。那些個‘愛賢惜才’之輩竟也甘心讓他埋沒山野。”



    秦渭陽聞言一笑,似是另起話頭說道:“孫敬聲雖然諂媚,到底也不是個庸碌之人,他日上將軍舉薦上來,君侯怎樣處置?”



    “如那曹翽的前例一般,打發去做個縣令也就是了。”



    “他們放任郭益謙躬耕隴畝,也正是這個意思。”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姬亮,暗夜中那雙深黑的眸子燦然如星,越發顯得豐神如玉,俊美不凡。



    姬亮看得入了神,伸手覆上他的眼:“若沒了這雙眼睛,在孤麵前這樣說世家大族的不是,叫人聽去,倒像個佞臣了。可這眼裏不是,心裏就不是;心裏不是,人就不是。”



    秦渭陽抬手又覆在姬亮手上,似笑似歎地道:“君侯眼裏不是,未必他們眼裏就不是。不過是站的位置不同罷了。”



    姬亮聽他說得蕭索,一時也興意闌珊,將手拿了下來,淡淡道:“世事不過皆如此罷。”



    姬亮與秦渭陽各懷心事,暗自思量,早已沒將注意力放在這打穀場的操練上,白山卻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忽聽得那邊陡然喧鬧起來,白山興奮地拍掌讚道:“這‘江左三鳳凰’真不是那些隻知道紙上談兵的窮酸書生,假以時日必定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姬亮與秦渭陽齊齊順著聲音望過去,隻見梁蘅以一柄攤稻穀的耙子充作戈矛與一人殺得難舍難分。隻是他年紀尚小,力氣也不濟,但勝在靈活,眼看就要被對方的挾著勁風直逼過來的扁擔掃中麵門,他卻輕輕巧巧一翻身,堪堪躲了過去,又借勢打對方一個回護不及。這一手著實精彩,一眾村夫無不拍手大聲稱讚。



    梁蘅才停手,那邊郭益謙一人持著長棍又與三個漢子鬥在一處。普通的長棍到了他手中竟像蛇一般矯捷靈活,遊走在眾人之間,一招一式用的卻是劍法的路數。隻見他左劈右刺,進退有餘,三人聯手也難擋其鋒銳,雖說隻是對著三個村夫的,卻也掩不住橫掃千軍的大將氣魄。



    郭益謙與那三人戰罷, 撩起衣襟擦了擦額上的汗,說道:“時辰已到,不用再練了,都回去吧。”看著眾人散去後,郭益謙走過來,沒有過多招呼姬亮,隻是對他點點頭示意跟上。



    “郭先生,”姬亮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望先生指教。”



    秦渭陽知趣地拉過白山與梁蘅走在前麵。



    郭益謙執著火把站在姬亮麵前:“你問。”



    姬亮朝前一抬手,示意郭益謙邊走邊說,道:“每日操練都這麽晚?”



    “吳王新定的規矩,各處都是這麽晚。”



    “那先生對這新政怎麽看?”姬亮接著郭益謙口中提到的新政問下去。



    郭益謙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姬亮,依舊是沒什麽起伏的語氣:“你們是來為吳侯招攬人才的麽?”



    他這樣直言不諱,把姬亮問了個措手不及,隻好尷尬一笑,點頭承認。



    郭益謙說著又繼續往前走,言語裏破天荒地帶著一絲興致勃勃,“吳侯頒布新政,意在扭轉吳國國情民風,但歸根究底是為了收複湄陰河下……甚至更多。”



    姬亮說:“楚國先興兵攻伐,掠我城池,奪回來無可厚非。而圖謀更多——”姬亮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難道不是順應情勢麽?吳國不可能再圖偏安,重蹈覆轍。”



    郭益謙臉上表情愈發生動了,他抓著姬亮的手臂問道:“今日打穀場上所見所聞,你沒有覺察出哪裏不對嗎?”



    姬亮低頭沉吟一陣,道:“新政規定青壯男丁每日借來操練,可為何鍾先生不來?”



    “新政還禁止私自流徙,可他一樣要去楚國——有令無法,是新政最大的弊端。”



    姬亮道:“興許吳侯的意思是等新政推行下去後,再立法加以穩固,這畢竟是動了吳國的根本,還是要求一個穩妥為上。”



    郭益謙厲聲反駁:“如果新政推行下去,又何必立法?但如果不立法,新政就是廢政!立法本就是約束民眾,如不立法,倘有人如阿翦這般視新政如無物,吳侯要怎生處置?一人亂政,則萬人效仿,這新政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鬧劇!那小吳侯若是如你所說這樣想法,簡直是個庸人,算我錯看了他!”



    姬亮羞得麵紅耳赤,但偏又將那句“算我錯看了他”聽得無比真切,遂也不管郭益謙方才劈頭蓋臉一頓斥責,問道:“那先生眼中,吳侯是怎樣一個人?”



    “那位小吳侯是個聰明人,”郭益謙歎道,“他必然也想到了周天子不早不晚下的那道詔書背後是雍王的意思。打著周天子先祖發祥之地不可妄動刀兵的旗號製止了兩國交戰,卻不製裁率先興兵的楚國,甚至將湄陰河下一並給了楚國,而吳王卻被削為吳侯。如此種種,但凡一個有血性的諸侯都不會忍氣吞聲就此罷休。”說到此處他笑了笑,續道:“雍王無非圖個漁翁之利,而吳侯明知雍王心思卻依然主戰——這棄商歸農,全民皆兵的聲勢,難道僅僅為了收複湄陰、河下?他分明作好了與中原諸侯逐鹿天下的準備。吳侯年紀輕輕就才智過人,目光長遠,又肯屈身忍辱,任才尚計,假以時日,未必不是一方霸主。”



    郭益謙難得地用一種欣賞的口氣評價姬亮,而姬亮更是聽得心潮澎湃,一時激動竟忘了腳下是崎嶇不平的山間小路,腳下一個趔蹶,幸虧郭益謙手疾眼快把他拉住才沒有摔下去。



    姬亮跟他道謝,郭益謙又冷著一張臉不說話了,隻默默牽著姬亮往前走。



    姬亮自幼在軍中摔打著長大,從沒被人牽著手走路,郭益謙牽著他,雖然有點別扭,但他也沒掙開。



    郭益謙的手很瘦,手背上的皮膚有些涼,但手心很暖。姬亮細細感受著他手裏的溫度,仿佛整個人都被他溫暖了,四肢百骸、五髒六腑無一處不舒坦,不覺輕輕回握著郭益謙的手。



    他轉頭看著郭益謙,挺拔的鼻梁像山脊一樣撐起了整個側臉的輪廓,眉毛壓得很低,眼睛不算大,也不像秦渭陽那般幽深澄澈,燦然奪目。但這雙眼就如同這暗夜裏唯一的火把亮光,盡管隻能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卻讓姬亮覺得前麵看不到盡頭的黑夜一下子有了光明的希望與方向,不再迷茫。



    姬亮看著看著,臉上突然就燒起來了,急忙轉過頭去,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心跳如擂鼓。他定了定神,想將這股尷尬的情緒遮掩過去,於是說道:“新政一出,世家大族表麵上一片附和之聲,實際上都各有打算,倘若新政來日動了他們更大的利益,他們斷斷不會依從,甚至會逼得國君不得不讓步——那時,連新政根本無法頒布,即使立法也難以挽回這局麵了。”



    姬亮說完便等著郭益謙開口,未曾注意腳下,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掉進一個深坑裏。郭益謙本來緊緊牽著姬亮,此時被大力一扯,也翻身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