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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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勝誌錦屏峰》上記載:“秣城西有錦屏峰,或曰錦屏山……石多中空,沙土覆其上,淺者數尺,深者數丈,有不識者踏而陷之……昔時吳昭武王亮遇郭益謙於此,然其跡已湮不可考。”
郭益謙剛剛摔下來的時候火把也狠狠地砸在地上,忽閃一下就撲滅了,現在伸手不見五指也不知滾落去了哪裏。
郭益謙張口想喊姬亮,話到嘴邊卻哽在喉頭,隻吐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尾音——他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對方姓名,但又想起方才從不對人說的話也對他說了,一時間也有些怔忡。
“……你怎麽樣?”郭益謙回過神來立刻問了句,卻沒聽到任何回應,有些慌亂地探出手四下摸索,然所觸之處也不過是些沙土山石。
好一陣才聽到姬亮極其細微地“嗯”了一聲。郭益謙聽聲辯位挨著石壁摸過去,又半俯著身子在地上探尋。
這下麵十分開闊,姬亮方才摔下來,身子在石壁上狠狠一撞,滾到裏頭來了。這地麵又極硬,姬亮痛的眼淚都湧出來了,聽見郭益謙問他,怕一張口就被他聽出哭腔,死死咬著唇忍了半天才憋出一聲貌似正常的“嗯”。
可郭益謙素來敏銳,立刻察覺到姬亮傷得不輕。悉悉索索手腳並用地摸了一陣,碰到一塊柔軟順滑的絲綢,用手輕輕扯了扯,問道:“你傷到哪裏了?”
姬亮捂著手臂倒在地上,感到郭益謙扯他衣服,強撐起來靠著石壁坐著,深吸了幾口氣道:“還好,隻是傷了手臂,疼得很,動不得。”
郭益謙順著衣服摸過去,想扶著他,卻摸到一處極細嫩的肌膚,再探一探,有高有低,棱角分明,這是摸到姬亮臉上來了。他倒也不覺尷尬,繼續沿著脖頸摸到肩膀,一手挽著姬亮手臂一手摟著他後背。
姬亮倚著郭益謙,方才郭益謙摸到他臉上,黑暗中那雙手上的厚繭摩擦在臉上,格外清晰的觸感讓他覺得郭益謙可親起來。他不自覺地往郭益謙懷裏靠了靠,說道:“怎麽這田間小路上也有人挖陷阱?”
“不是人挖的陷阱,”郭益謙騰出一隻手摸摸石壁,“是山洞。”
“哈,”姬亮一麵痛得大口喘氣,又一麵笑起來,“這平路上怎麽就有山洞,真是奇聞。”
“這錦屏峰本就如此。山石大多又脆又薄,整座山裏不知道有多少處這樣的地方。就好比這兒,你以為腳下是平地,但也許這其實是一個比較低矮的山丘,鄉野阡陌,雜草叢生,稍微不注意就會踩空掉進來。”
姬亮淺笑道:“那錦屏峰豈不是整座山都是鏤空的了?倘若把山頭中空之處一一敲鑿出來,可不是一座天生的鏤空屏風——這山又叫恰好錦屏,諸侯內屏,綠茵如錦,可見起名之人是何等巧妙心思。”
郭益謙輕歎道:“的確是諸侯內屏啊。山前即是官道,山中鏤空之處或可儲藏糧草兵士,埋伏與此,隻待敵軍開來,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姬亮聞言,有些赧然,抱著手臂垂頭小聲說道:“我倒不及先生時刻將心事懸在國事上,實在慚愧。”
“除了這些,也沒什麽好懸心的。”
“那先生怎麽不像鍾先生那樣去登仙台?”
郭益謙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腔調:“世間諸事皆有天道自然,隻是這興亡成敗,似乎無跡可尋,王侯將相,匹夫婦孺皆可能左右時局。相較起來,自然有趣得多,也引人探究得多。”
姬亮抬頭望向郭益謙,盡管黑漆漆一團什麽也看不到,但郭益謙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的呼吸噴在他麵上,溫熱一觸即逝,就像郭益謙一樣,忽冷忽熱,不可捉摸。姬亮說:“廟堂之事,豈能因為一個‘探究’而輕率決定?”
“吳侯新政亦是個嚐試——否則何不把吳國現在最急需改的部分先改,而是先拋出了不癢不痛的部分?”他從鼻腔裏微微哼出一股熱氣,噴得姬亮臉上一癢,隻聽他用比先前更冷了幾分的口氣說道:“饒是如此世家大族已忍不得了,倘若吳侯直擊重心,而又氣力不足,隻怕會一敗塗地——所以他先行試探,所以我說他是個聰明人。”
說到最後又是對姬亮一番讚許,姬亮此時未向他表明身份,卻在心裏笑開了花。他突地直起身子,道:“你看我們竟在這裏說話!秦渭陽跟白山他們還沒走遠,快把他叫回來救我們出去。”說罷拖著胳膊就往外爬,忽的又喊道:“先生,我摸到這邊有枯枝,你方才點火把的火石可在身上?”
郭益謙按他的指引摸過去,果然有一堆枯枝,掏出火石一點,立刻燃起熊熊的火來。姬亮忙不迭地把周圍散落的枯枝添進火堆,對郭益謙道:“這火燒得越旺,暗夜裏頭就越顯眼,秦渭陽他們發現我們不見了,看到這火光就會找過來。”
郭益謙借著火光打量姬亮,看他一身衣衫盡沾了泥,頭發也散了,十分狼狽,問道:“你的手痛得厲害麽?”
姬亮揉了揉胳膊,試著微微抬了抬,咧嘴一笑:“好多了。”
郭益謙把那火堆撥弄得旺了些,越發映襯得姬亮笑容燦爛。郭益謙目不轉睛地盯著姬亮,直把姬亮盯得渾身不自在,隻管低著頭撥弄著火堆。良久,才聽得郭益謙似有若無地一歎,接著說道:“身為吳侯……其實不必如此。”
“啪!”姬亮手上一頓,撥弄火堆的枯枝猛地燃起來。
姬亮愣愣舉著那枯枝,一瞬不瞬地盯著郭益謙,枯枝上的火勢越燃越猛,火舌幾乎要舔到他的手,姬亮仍如魂魄離體一般,動也不動。
郭益謙伸手拿過快要燒盡的樹枝丟進火堆,“劈啪”一聲輕輕的爆裂,驚得姬亮跳起來,拖著摔傷的手臂就往郭益謙身邊蹭,驚惶說道:“先生,孤不是有意欺瞞先生……”話音剛落,大眼一眨,兩行淚便滾了出來,在撲滿灰塵泥土的臉上衝出兩條清晰的淚痕。
郭益謙極自然地伸手與他拭去臉上水跡,皺眉說道:“你哭什麽?我原本沒有問你,你自然也沒有由頭告訴我,怎算得欺瞞?這樣自亂陣腳,豈是一國國君該有的氣度?”
姬亮慌忙拿袖子往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破涕為笑,重新端正坐好,恭恭敬敬拱手作揖道:“先生說得是,孤受教了。”
郭益謙看他一會兒哭又一會兒笑,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繼而哈哈大笑,停也停不下來。
姬亮跟郭益謙這一天相處,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大的情緒起伏,隻驚訝說道:“你原來也是會笑的,孤總以為,你生來便是這樣冷著一張臉呢。”
郭益謙抿了唇,半低了頭輕輕笑著,火堆裏騰起的火焰映得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光影浮動間莫名浮上一層豔色。姬亮對麵看著,隻覺得明豔奪目,不可逼視。
郭益謙笑了一陣,才正色說道:“其實名士大才又如何,僅一人之力,憑他有上天下海的本事也不足以撼動天下。”
姬亮緩過神來,皺眉說道:“朝堂上缺乏強硬派,就算是一國君侯,也難以憑一人之力扭轉局麵。新政動了大族的利益,他們必然反對。孤之所以這樣心急火燎地招攬賢才,就是想站在孤這邊的人多一些,起碼可以製約一下那些世卿世祿。”
話一說完姬亮便暗暗驚訝自己竟然這樣毫無保留地把這些話告訴了郭益謙——盡管天下人或許都明白姬亮頒布新政背後的意圖,但明目張膽地把這些意圖說出來,無異於授人以柄。
然而郭益謙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姬亮說的這些話若是傳出去會掀起多大的風浪,用他一貫的淡定語氣說道:“其實不止世族,連商人也對新政頗有微詞。就好像早上你們在枕江樓看見的那個掌櫃。我當時不賣魚給他,倒真不是開價太低,而是我突然明白了你的用意——
“農人不滿商人出價低,但始終有貨物在手,不怕他商人壓價。等他商人沒有貨源之時,自然會抬價讓農人賣出貨物。這樣,農人就囤積了大量米糧,而商人長此以往必會虧損,必會棄商歸農。新政的目的之一,可謂達到了。
“而戰事一起,征召糧草時,庶民也有餘年能拿出來,不至於逼迫了他們的生機。”
姬亮欣然一笑:“正是如此。”
郭益謙話頭一轉,又道:“以吳國現在的狀況,即使寒門入仕也隻能在表麵上敲打一下世族親貴,若想在短時間內形成一股製衡的勢力,卻是很難。如果不徹底瓦解世族的勢力,無論你招來多少賢才,都不能與他們硬碰硬。但你終究是要與他們爭利的,靠一些文臣來周旋,平衡各方勢力,背後的代價就是你也要讓步。”
姬亮道:“鹽鐵田土本不是他們的,可先王若不拿這些給他們,孤現在豈有可調之兵權?”又黯然說道:“國難當頭,孤卻不得不算計這些‘國之股肱’,而這些‘國之股肱’也一樣在算計孤。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暗湧不斷,舉國上下竟無一個知心人,便是秦渭陽,關竅處孤也總免不得瞞他幾分。
郭益謙突然握住姬亮的手,一臉鄭重地說道:“郭益謙但憑君侯驅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