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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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亮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他千想萬想也想不到郭益謙這樣的人會毛遂自薦。激動之下他反手抓住郭益謙的手臂,顫聲向郭益謙確認:“先生……這、這可是真的?”



    郭益謙點點頭:“是。”



    姬亮欣喜若狂地緊緊攥著郭益謙的手,本該有很多話想說,卻隻抖著嘴唇說出一句:“謝謝先生!”



    郭益謙不顧姬亮激動得幾乎將他的手臂掐出青紫來,隻直直凝望著姬亮頸間,向姬亮伸出手說道:“你的玉給我看看。”



    姬亮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胸前衣襟鬆散,一向貼身佩戴掩在衣襟裏麵的一塊血紅的玉璜露在外頭。按禮製玉璜本該是佩戴在腰上的飾物,通常也是一組佩飾,而不是這樣單獨的一塊,隻是這樣物件來得稀罕,姬亮遂貼身戴著。



    他一麵解下來遞給郭益謙,一麵問他:“先生如何知道孤就是吳侯?”



    郭益謙沒應他,借著火光兀自端詳那塊通體血紅的玉璜。



    姬亮遂坐到近前挨著他:“雖然這玉璜一直是孤貼身之物,但是若你喜歡,盡管拿去……”



    “此乃老吳王的遺物,”郭益謙打斷他,“我正是據此才知曉你的身份。”



    姬亮道:“這確是阿父所賜,可連秦渭陽他們都不知道孤有這個,你如何得知?”



    郭益謙舉著玉璜反複細看上頭的紋飾,道:“其實這不是一塊玉璜——”他大有深意地看了姬亮一眼,也從懷裏掏出一塊一摸一樣的血紅色的玉璜來,與姬亮那塊拚在一起,竟然扣成一整塊玉環!



    姬亮瞪大眼瞧著,伸出雙手接過玉環,見上麵的紋飾連綿成形,就連玉石本身的紋路亦可連貫起來,想來,這兩塊玉璜原本確是一對。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出聲問道:“先生,你這一塊玉璜從何而來?”



    “這玉環是老師生前從不離身之物,二十年來我隻見著這半塊,起初也隻以為是一塊玉璜。然而日久天長,也看出些不對來。我見這玉山紋飾似斷未斷,知其必有另一半,隻是老師不提,我便也不問。”郭益謙講到此處,輕輕一歎,又接著說道:“直到兩年前,老師病重,臨終之前將阿蘅與阿翦托付給我,又把這玉璜交給我保管,我才知道這玉璜的確還有一塊,卻在老吳王手裏。”



    “既然是老先生從不離身之物,為何有一半在阿父手裏?若是進獻給阿父的寶貝,又怎麽會隻獻一半?”



    郭益謙也搖搖頭:“老師隻說了這些,別的我也不知道了。”



    姬亮將兩塊玉璜合在一起又分開,分開又合上,如此反複幾次,說道:“既然這兩件東西原本是一對,不如合在一起放著。”他將玉遞到郭益謙手中,示意對方收下。



    郭益謙卻隻拿過他原本那一半放進懷裏揣好,道:“這玉是你我各自長輩師尊留下的,你我自當好生保存,怎可妄自贈與他人。”



    姬亮收回手,低頭攥著玉璜,他本想把玉璜送給郭益謙,向他獻個好,豈料對方婉拒,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你說的是。”



    忽然間山洞中火光大亮,一支火把從洞口伸進來,秦渭陽與白山的聲音在姬亮頭頂響起:“公子?公子!”



    姬亮抬頭應道:“我很好,郭先生也沒事。你們先想辦法接我們出去。”



    “秦先生,”梁蘅在一旁氣喘籲籲地問道:“我師兄呢?”



    秦渭陽安撫他:“莫急,我家公子與你師兄都好得很。”



    “秦先生,”梁蘅遞給秦渭陽一團繩索,“用這個拉他們上來!”



    秦渭陽依言將繩索拋下去,郭益謙伸手接住,扯了扯,跟著站起來撣撣衣上塵土,對姬亮說道:“我先送你上去。”



    姬亮知道郭益謙是看他摔傷了胳膊,一個人抓著繩索攀爬上去十分困難。當下也不拒絕。



    郭益謙矮身蹲著,讓姬亮踩在他的肩上,一手扶著他的腿,一手托著他受傷的手臂,姬亮另一隻手臂攀著繩子,郭益謙抱著他往上一送,白山與秦渭陽就穩穩接住了他。



    兩人剛爬上來,秦渭陽便搶上前去扶住姬亮,正要開口,被姬亮抬手製止。



    郭益謙側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姬亮一眼,默默擁著梁蘅往回走。



    茅屋前,鍾翦舉著火把站在柴扉外頭,看他們回來,一聲不響又進去了。



    一行人紛紛進屋,姬亮剛準備抬腳進去,郭益謙卻伸手拉住他,在耳畔小聲說道:“我去屋後拜祭師尊,你……可要與我同去?”



    姬亮知道他既答應了輔佐自己,依他老師生前定下的規矩,便要與師門斷絕關係。他道:“天色已晚,明日拜別你老師也不遲。”



    郭益謙卻搖頭:“等不到明天,今晚就動身。”



    “為什麽?”姬亮訝然,不知郭益謙為何突然之間如此心急。



    郭益謙微微偏過頭,躲過姬亮的目光:“我不想跟阿翦碰麵。”



    姬亮心頭微歎,兩人這一別,此後再見,便是各為其主,拔劍相向——遲早要斷的情分,又何必多有牽扯。一念及此,心中各種情緒沉浮翻滾,埋首沉吟一陣,才抬頭對郭益謙道:“好,我陪你去。”



    兩人舉著火把繞到屋後,隻見一片平整土地上種著幾叢翠竹,幾株梧桐,哪裏有墳丘的影子?



    姬亮正疑惑,就見郭益謙將火把插在地上,對著翠竹梧桐雙膝著地跪下,兩首交疊於額前,緩緩叩拜下去,頓首於地。



    這是拜禮中的頓首禮,是隆重僅次於叩拜國君的稽首禮。



    姬亮看郭益謙用這樣正式的拜法對著幾株植物行禮,不免好奇問道:“先生拜這些桐樹修竹作什麽?”



    郭益謙沒答話,又行了兩次頓首禮才說:“這些竹子跟梧桐樹,都是老師的骨灰養活的。”



    姬亮驚疑不定地問道:“為何不是入土為安。”



    郭益謙拔出火把,轉身往回走,邊走邊道:“師門規矩。”跟著又似想到什麽,對姬亮說:“今我隨了君侯去,倘使有天建功立業了,君侯要我賜我厚葬,我在此先辭謝了,免得日後事出突然,來不及說,違了師門規矩。”



    姬亮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誰許你說這些話的?”說罷捂住耳朵,道:“你這個辭謝,孤沒聽見!”



    郭益謙掰下他的手,淺淺一笑:“君侯啊,亂世之中,生死沉浮誰又說的清、料得到?倘或我此時不說,來日怕連當麵對君侯呈請的機會都沒有啦。”



    郭益謙生得長身玉立,比姬亮高出半個頭左右,此時雙手扶在姬亮肩上,半低了頭對姬亮溫言笑語,極是和藹可親。



    姬亮抬眸看著他,鬼使神差地說道:“先生,孤認你作兄長如何?”



    郭益謙笑著搖搖頭:“山野隴畝之輩,何堪此任。”



    “不,你與孤從未見過,卻這樣明白孤的心意,好像是幾生幾世的舊相識一樣,普天之下,叫孤再往哪裏尋你這樣一個知己?方才路上,又百般看顧,孤是真心喚你一聲‘阿兄’的。”



    郭益謙沉默一陣,道:“好。”



    待兩人回來時,梁蘅與鍾翦早擠在一屋睡熟了,秦渭陽和白山倒還在郭益謙的屋子裏等著他們。姬亮對他二人簡單說了幾句經過,幾人就悄悄出了茅屋,連夜上路。



    途中姬亮趁郭益謙不注意,低聲對白山囑咐道:“明日一早到了秣城,你立刻持著孤的虎符向駐守秣城的千夫長調一隊人馬過來,給孤攔下鍾翦,務必不許他去楚國。”



    “諾。”白山應道。他細細一想,隱約琢磨出了姬亮的心思,道:“鍾翦身負大才,又對吳國十分熟悉,他去了楚國,對我們就是個dà má煩。” 



    “再好的人才,卻不能為我所用,留他何用?更何況他還要投奔羋子瑜,我豈能容他!”姬亮雖然對郭益謙這樣的布衣之人彬彬有禮,然而骨子裏卻依舊是著一方諸侯的驕矜霸道。



    當守城的兵士還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輪紅日已緩緩從秣城上方升起。當初生的霞光灑遍了錦屏峰的時候,姬亮已帶著郭益謙站在了秣城嵯峨的城闕之下。



    姬亮環顧著晨光熹微中的茫茫山野,眺望著遠方雄偉的城樓宮闕,莫名覺得這萬丈錦屏,滔滔湄水,甚至腳下的一土一石都壯闊起來,呼吸吐納之間掃盡了一腔濁氣。



    什麽費文通,什麽南宮應龍,什麽世家什麽大族,他姬亮絕不是讓世家大族隨意擺弄的傀儡。他不但要將吳國牢牢握在掌中,他還要吳國在這些刀兵紛爭權謀較量之中崛起,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就一輩子!



    他是國君,他理當為這片土地傾盡一生心血,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何況現在,他還年輕,他才十八歲,正是少年豪氣的大好年紀。



    姬亮側頭去看郭益謙,他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神色,晨風鼓蕩得身上襟袖翻飛,雖是粗布,卻絲毫減不去他半分難描難畫的豐神。



    真是神仙一樣的氣度,姬亮心想,從今以後這個人就是他的臂膀股肱,就是他的知己兄長,他將和他一起力挽狂瀾,成就大業,也將和他一起在史書上留一筆明君賢臣的chuán q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