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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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國的朝堂上突然多了一張陌生的麵孔。



    一色纁裳玄端的卿士大夫們紛紛側目打量這個穿著一身黃裳玄端的青年,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郭益謙泰然自若地獨個站在一邊,毫不理會周圍的紛紛投過來的目光。



    昨夜姬亮命白山送了一套中士的黃裳玄端跟一應佩飾過來,郭益謙便知道姬亮這是要拜官任命了。今早便依著禮製穿戴起來,卻故意把送來的一組白玉佩中的玉璜換成他那塊血紅的。



    此時姬亮還未過來,大臣們三三兩兩地說著閑話。



    衛尉白少陽攏著手,斜著眼朝郭益謙看去,又偏過頭對身邊站著的下大夫媯檀說:“今日不過平常朝會,怎麽一個中士也來了?可是有什麽內情?”他不認識郭益謙,也不知是何官職,隻按著服色等級評價。



    媯檀順著白少陽的目光瞟過去,又回過頭對白少陽道:“有沒有內情,白衛尉世代為官,卻還要問我一個亡奔之徒麽?”媯檀祖上原是衛國貴族,衛國滅國後逃亡在外,幾番顛沛流離才終於在吳國有了一席之地。



    “何況,”媯檀又道,“私泄禁中語這樣的罪,連丞相都擔不起,何況區區一個下大夫?”他那日與秦渭陽一同進宮,親眼見姬亮不滿費文通將內宮情況對人提起,自此後便與費文通漸漸疏遠,更再不私下與人議論國事了。



    白少陽被他看穿用意,撇了撇嘴,又講了些秣城的風月趣事來聽,一時眾人棄了郭益謙,皆湊過來聽他品評華予閣新來的歌姬。



    秦渭陽不知何時來了,見郭益謙一人在一處,笑著去拉他過來,一一介紹眾人給他認識。



    大臣裏有聽過郭益謙“江左三鳳凰”的名頭的,於是又議論起他師兄弟三個來。不知是誰提了一句鍾翦,眾人立即哄笑起來。白少陽本就在講華予閣的事,此時更將那天登仙台上的情景繪聲繪色地講來,又惹得一陣大笑。



    郭益謙站在外圍默默聽著,眉頭越蹙越緊,秦渭陽過去把他拉開幾步,說:“不過是些閑言碎語,聽聽也就罷了,不必……”



    郭益謙卻打斷他說道:“那是他自己選的路,是非成敗自然由他一人生受,旁人又何須縈於心懷。”



    聽他這樣說,秦渭陽也隻得一笑了之。



    那天回到秣城,白山就遵從姬亮吩咐立刻帶人去了鍾翦住的草廬,可哪裏還有鍾翦的人影?問過梁蘅方才知道,鍾翦半夜裏就走了。



    來報姬亮時,恰好秦渭陽也在,姬亮下令封鎖全國各關卡也要追回鍾翦,而秦渭陽卻以為不然。



    他心想鍾翦此去楚國,能得何種待遇尚不可知;能否見悅於羋子瑜也不可知;就算是迎為上賓拜為丞相,能否立得住腳更不可知。此時若執意追捕鍾翦,楚國肯定會留意鍾翦,這豈不是倒助了他?



    秦渭陽把這些想法說給姬亮聽,姬亮這才罷休。 



    而白山見梁蘅一個少年人住在山裏,未免孤苦,想接他到秣城來跟著郭益謙。豈料梁蘅看似乖順,這時卻執意不肯跟白山來找郭益謙。白山無法,隻得告訴他日後若有困難,隻管來找他。



    眼看離朝會時辰不到半刻了,費文通才慢慢踱步進來。他平日都是來得最早的一個,今日卻比眾人都晚了。朝臣向他行禮,他也不大搭理,坐在席上用手撐著額頭,大有疲倦之態。



    秦渭陽看費文通臉色蒼白,關切道:“國事繁重,老師要多保重。”他自幼拜在費文通門下,入朝以後費文通又對他諸多提點看顧,秦渭陽心中十分敬愛他這位老師。



    費文通見是他,點點頭說道:“不妨。隻是近來多夢,睡不大安穩。”



    秦渭陽對郭益謙道:“你還未見過吧,這是費相。”



    郭益謙正要過去行禮,費文通一眼瞥見他huáng sè下裳上的一組玉飾,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幾分。指著郭益謙身上佩著的血紅的玉璜,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你如何有這塊玉璜?你是何人?”



    “在下郭益謙。”郭益謙不卑不亢地揖手一拜。



    “郭益謙……”費文通神色緩和了些,道:“可是‘江左三鳳凰’之一的郭益謙?”



    郭益謙淡笑道:“不過是文章上的微末技藝,丞相見笑。”



    秦渭陽瞧了瞧郭益謙的玉璜,問費文通:“老師,這玉璜可是有什麽來曆?”



    費文通也笑:“他的東西,你不問他,卻來問我。”



    郭益謙道:“這玉璜是我閑來無事自己琢磨的,不算什麽奇珍異寶。”



    費文通打個哈哈,將尷尬掩過去:“這玉璜乍看之下跟倒一件舊物極為相似。是我老眼昏花,唐突了。”又盯著郭益謙的玄端看了一會兒,道:“君侯可還是頭一次賜爵與庶民,可見‘江左鳳凰’之名不虛。”



    郭益謙拱手再次謝過,卻聞費文通又問:“幾年前我曾有心舉薦鍾翦,被他辭謝了,倒不知他如今如何了?”



    “啊呀,丞相定是日夜埋首案牘處理國政,竟連這事都不知道!”半途插進一個人來,說道:“方才白衛尉才在說呢,鍾翦這回可是徹底得罪了上將軍了。”



    “沒什麽得罪不得罪,”南宮應龍本想過來招呼費文通,卻聽見這一句,說道,“豎子胡鬧,我已訓過他了。”



    幾人寒暄一陣,忽見禮官踏前一步,大聲唱諾,吳國眾臣遂分列站好。



    霎時禮樂大奏,朝臣們呼啦啦地跪下,隻見一雙玄色革舄緩緩行到王座上坐下,遂齊聲行叩拜大禮。



    郭益謙跪在人群中,悄悄抬頭打量姬亮。



    姬亮頭上戴著七旒冕冠,仍是著一襲玄衣纁裳,隻是衣上繪著華蟲、火、宗彝三樣章紋,裳上繡了藻、粉米、黼、黻四樣章紋,與卿士大夫們區別出等級尊卑來。



    隻是這七旒七章冕服,乃侯伯之服,宣公、桓公及先王,穿的都是九旒九章。



    郭益謙看著姬亮,不禁開始想象他穿九旒九章之時的模樣。



    七旒七章之上有九旒九章,九旒九章之上,雖然服製不能再尊貴,可還有個加九錫之尊,倘若……郭益謙扯斷視線,直直盯著地上一方青石磚,暗怪自己方才想得太多,竟也不知道群臣是何時起來的,隻看見前麵一色玄衣纁裳遮得眼前暗了一團,才愣愣跟著站起來。



    郭益謙聽著姬亮問些平常的國政之事,那聲音像錦屏峰最高處積雪融化之後,緩緩淌下來的清泉一樣,清清涼涼的,帶著一股生機勃勃從郭益謙的耳朵湧進血脈,又從血脈澆進心裏。



    突然間,好像有什麽陌生的情緒在心裏“啪嗒”一聲冒出一片新芽,然後鋪天蓋地地蔓延開來……



    郭益謙重新抬眼望去,日光照在姬亮英俊挺拔的眉目上,襯得他格外地意氣風發。



    姬亮此時氣定神閑地掃視群臣,又似乎撒開視線尋找什麽,恰恰與抬頭看來的郭益謙撞個正著。



    姬亮眼裏透出些笑意,一眨不眨地盯著郭益謙,直看得群臣都順著他的目光偷偷看過去,才開口叫道:“郭卿。”



    郭益謙執著笏板出列跪下。



    “孤幾番察試,覺得郭卿文章辭賦皆是上乘,吳國此值招賢用人之際,而郭卿又素有‘江左鳳凰’之譽,孤就順天道,從民意,拜郭卿為作冊內史。”



    作冊內史,一個擬寫詔令而無實權的官職,在一群玄衣纁裳的卿士大夫中間顯得微不足道的官職,卻足以讓費文通對郭益謙刮目相看。



    作冊內史們因為常在國君之側,往往也是國君的心腹之臣,甚至能夠參與國事決策。雖然微末,卻絕不是個可以讓人看輕的官職。



    這番道理,費文通最明白不過,因為多年前他初入朝之時,老吳王也是將他安排到這個位置上。



    郭益謙接過印綬之後,姬亮便問費文通道:“新政施行至今已三月有餘,吳國各處,情況如何?”



    費文通起身奏報:“新政政令已傳至吳國各郡縣,然而收效甚微。”



    “哦?”姬亮身體微微前傾,問:“這是為何?”



    “新政雖鼓勵農桑,但吳國耕地良田卻多在大族手中,部分庶民無地可種,不得不紛紛依附世家大族,跟從前也沒什麽區別,此是其一。



    “其二則是加重了商人的稅,導致物價高漲,但庶民們有田土的自給自足,沒田土的依附大族,互相之間又似古時那般以物易物,但斷了商人的活路,來秣城的各國商人為此已鬧了數次了。



    “至於其三……”



    “還有其三?”姬亮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殿上眾臣,又看向費文通,眼神示意他講下去。



    “其三便是新政禁止民眾私自流徙,但無法令約束,吳國原先那些小商人沒有土地耕種,又沒有一技之長,又不願依附世家大族做個佃戶,紛紛跑到其他四國。是以流徙者甚眾。所以……”



    “所以新政基本是廢政?”姬亮截斷費文通的話。



    “是。”



    姬亮沉默一陣,道:“政令不行,是相府不力,丞相失職之過。”



    “諾。臣疏忽職守,臣知罪。”



    姬亮擺擺手:“不能亡羊補牢,知罪認罪又有什麽用?”



    南宮應龍與費文通站得最近,一旁聽了,心頭暗歎:分明是世家大族兼並土地太過才導致新政不行的尷尬局麵,可君侯卻偏偏推到相府身上,推到丞相身上。這既讓相府裏那幫子權貴自己想法兒收拾自己,又不輕舉妄動讓人猜到他真實意圖……



    一時又想起老吳王臨終之時的囑托,說世子年輕,任性衝動,務必時時提點勸阻。可如今見著這位君侯,小小年紀,算計卻實在太深,哪裏是老吳王說的那樣!運籌帷幄,心計深遠本是好事,但若將這些謀略手段全用在這君臣周旋上,器局狹窄,失了諸侯霸氣。



    他這般想著,那邊費文通領著相府一幹臣屬跪下去,齊聲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