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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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終是在相府一眾臣屬的尷尬中結束。 



    雖然姬亮把新政不行的過錯推給了相府,但是他心裏清楚,與世家大族的第一次交鋒,還是以他的失敗而告終。 



    “孤原先以為新政最壞也不過是要耗費些時日方見成效,可現在看來,連實施都這麽難。”姬亮換了身深衣常服,斜著身子倚靠在寢殿外間的幾案上,對著一堆竹簡帛書揉了揉眉心:“是孤低估了世家大族的勢力。” 



    郭益謙一邊把整理好的書簡放入木xiāng zǐ,一邊開口說道:“各世家大族勢力盤根錯節,誰肯放棄自己的利益?但君侯偏偏要斬了他們的枝葉,拔了他們的根——如若不然,等他們吸幹了江左之地的血,吳國內外空虛之時,便是旦夕存亡之際。” 



    姬亮點頭,沉吟道:“新政的根本就是鹽鐵田土。今日朝堂上丞相也說了,庶民沒有土地,廟堂之上再怎麽鼓勵農桑,也是枉然。” 



    郭益謙雙目炯炯有神:“先王用鹽鐵田土換來了大族手中的兵權,不過是權宜之計,現在君侯何不用這兵權迫他們把鹽鐵田土重新又交回來?” 



    姬亮皺眉道:“可孤這樣以兵戈相迫……他們祖上畢竟是跟著桓公打下吳國赫赫聲威的功臣。若是孤苛待功臣後人,以後又有誰肯為孤盡心盡力?” 



    郭益謙略略垂了垂眼皮,抬腳走到姬亮寢殿東壁上掛著的那副巨大的山川地域圖前,指著東南一帶說道:“其實湄陰以南多山地丘陵,地勢崎嶇,多有未曾開墾之地……” 



    姬亮打斷他道:“孤也曾想過,但是,吳國庶民眾多,便是盡數開墾山地,也未必能做到耕者有其田。再者,山越之地尚有幾個的蠻夷部落,若要開墾其地,必然要先征討他們,使其歸順,此時倒不宜多此一舉。”他走過來,深深籲了一口氣,道:“阿兄,你說得對。其實阿父也非是心甘情願把鹽鐵田土交出去,無非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若是不征討山越,那麽……”郭益謙伸手撫過地圖,半似感歎半似懇切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吳國來講,上至世家大族的,下至庶民奴隸的,也都是君侯的……”他說著,語調陡然高昂起來:“把鹽鐵田土收回來,這是第一步。土地分給庶民,使耕者有其田,但實際上這些土地就徹底直接控製在君侯的手裏。而征伐山越,開墾土地則是第二步。” 



    姬亮指著幾案上清理出來的奏疏道:“其餘還好,隻是杜氏族中良田何止千萬,若是給了孤,他族中何以為生計?族長杜彥必是不肯的,他又是吳國上卿,就算調兵,孤也得想個由頭叫這兵,調得名正言順才是。” 



    他兩人說了這一下午,外頭天色開始漸漸昏暗了,風從窗戶外呼啦吹進來,夾雜了些許潮濕之氣,吹得滿室燈火都暗了幾分。 



    姬亮本就煩躁,指著角落一盞架錯金銀青銅馬燈道:“這燈剛亮了些,這風就要滅了這光亮。” 



    郭益謙走過去,拿起鐵簽子漫不經心地一盞一盞撥著燈芯,聽見姬亮抱怨,並未停下手上動作,隻略略抬了頭,說道:“新政既已走出了第一步,現在要做的,是鞏固新政的地位。而讓吳國上下都認可新政最快的方法,就是頒布法令。”說罷拿鐵簽敲了敲銅製燈盞,又說:“油脂太多了,淹沒了燈草,這燈火反而不亮,把燈草挑出來一點兒,才燒得旺。” 



    姬亮盯著簇簇跳動的燈火,默默點了點頭。 



    郭益謙拋下鐵簽子走了過來:“杜彥自然不會甘心——然而君侯要強大吳國,成就霸業,何須要他心甘情願。”他挺了挺脊背,意味深長地說道:“杜氏的土地並不是杜家人自己在種,而是租賃給無地的庶民,或者讓杜氏蓄養的奴隸來耕作。” 



    姬亮聽他似乎話中有話,踱步到幾案邊坐下,抬手捂在唇邊低聲自語:“孤雖然減了農人賦稅,卻給了杜彥一個極好的斂財之機!他會抬高租賃土地的租稅,又交給國庫極低的賦稅,他抬得越高,獲利就越多!而這樣一來,租種杜氏田土的那些庶民生存就愈發艱難了!” 



    話說到此,姬亮突然從郭益謙話中體悟到了另一層意思,他激動起來 :“如果這樣,當奴隸與庶民們不堪重負,苦不堪言之時,此時他們中間若是有一兩個有威信的人煽動——” 



    “主人打殺奴隸不是罪,但打殺的是庶民或者其他……甚至於打殺的是不是奴隸,不過是君侯一句話。” 



    姬亮此時已明了郭益謙打算,撫掌讚道:“此計大妙!”說罷起身從一個小匣子裏拿了個物件走過來塞在郭益謙手裏,低聲道:“這樣東西你拿去,到江都商騏驥的大營,讓他調幾個百夫長給你使喚調教——咱們商量的這個法子,事關重大,孤隻放心你一人去做。” 



    郭益謙但覺姬亮塞過來的那件東西又硬又沉,似是金屬澆鑄,低頭一看,竟是半塊虎符,其上有銘文:甲兵之符,右在國君,左在江都!郭益謙當下大驚,望著姬亮遲疑道:“臣此去不過尋常事務,且又並非將人馬調離江都,持符節即可,怎麽這樣大張旗鼓?何況臣執虎符調兵,國中必然有人知道此事,推敲下來,杜彥未必不會知道君侯的打算。” 



    “你放心。”姬亮伸手握住郭益謙捏著虎符的手,說道:“商將軍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何況軍中最重權威,你拿虎符去,比持符節更讓人信服。” 



    郭益謙把虎符放在懷中收好,又問道:“關於新政的法令,君侯打算何時頒行?” 



    姬亮負著手在殿內來回踱了幾步,沉吟道:“這幾日`你與孤已經討論出了這批法令的雛形,其餘事宜,待孤與他們商議之後再決定。你明天就動身去江都。” 



    “諾。” 



    郭益謙行了禮正要走,姬亮突然喊住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是一句—— 



    “多保重。” 



    “臣知道。” 



    姬亮默默地目送郭益謙走出去,走下宮室外長長的階梯。彼時剛下過一場雷雨,空氣裏泛出雷雨後特有的清新味道,青石磚的階梯也被衝洗得鋥亮潔淨。台階上還汪著一灘一灘大大小小的水窪,姬亮幾乎都能聽見郭益謙的布履踩在上麵的聲音,啪嗒啪嗒地,傳到他心裏。 



    姬亮從那道並不魁梧的背影覺出一種豪壯的氣勢,盡管他要做的事與豪壯根本不相幹,而是十足的,不便向外人道的權謀手段。可郭益謙身上那件玄端卻像旗幟一樣,隨著走動的步伐,飄飄蕩蕩地招展在空曠的宮室殿閣之間,霎時讓姬亮所有的期望與構想有了一個具象的標誌——就好像他那些蒙昧混亂的微妙感情一樣,終於有了一個明晰的影像來寄托。 



    他一個人在那裏站了很久才回過神來,郭益謙早就出宮了,目光所及依然是層層疊疊的宮室殿宇,金門玉闕。此時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墨色的夜從原本慘白的天幕裏一層一層滲出來,由淺到深,從明至暗。早有宮人給各處點上燈,星星點點,好像是萬千繁星都落了地,又好像是乾坤顛倒,天作了地,地作了天。 



    第二日朝會之後,姬亮就罷了後麵十幾天的朝會。日日召了費文通與秦渭陽和下大夫媯檀單獨議事,倒把一幹相府重臣晾在一邊。惹得相府裏一幹卿士大夫議論紛紛。 



    “我看這相府隻怕要給君侯架空了。” 



    “誒,此時說這樣的話,未免言之過早。” 



    “怎麽言之過早?這都第十一天了!我們這樣算什麽?” 



    “是啊,連媯檀都能去內宮……你們說君侯召他們去是跟什麽有關呢?” 



    “還能是什麽?你沒見那天君侯心裏不痛快就是因為新政!” 



    “新政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庶民們要亡走,那是我們能攔得下的麽?杜上卿,你說是不是?” 



    杜彥一向是相府裏除了費文通以外,說話最有分量的。他此時在一旁沉下臉聽了多時,冷冷說道:“你們若舍得把家裏的萬頃良田交給君侯,叫他拿去分給那些無地可種的庶民,好讓他們安定下來,我保證明日`你也能被召進內宮議事。” 



    “這怎麽可能!這地可是自宣公起就封給各有功之族的,何況這天下哪裏有收了大族封地分給庶民的前例?” 



    杜彥霍然轉身逼視著眾人,淩厲的目光一個個掃過他們,厲聲道:“愚蠢!當真是‘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沒有前例便不能開前例?周天子之前這天下可有‘天子’了?可有這許多諸侯了?現在不一樣有?!” 



    “那……那咱們能怎麽辦?他手上有兵權,咱們雖有幾百部曲,怎敢與他的幾十萬大軍相抗?” 



    一提兵權,杜彥眼睛射出一絲怨毒,切齒說道:“桓公、先王、君侯,這三代真是——步步為營啊!桓公多年征戰,國庫無力負擔,便將這軍需重擔砸到世族的肩上——國庫負擔不住,世族就負擔得住麽,待到不堪重負之時,先王假意許之以利,把兵權收回來。如今這位君侯——又用這兵權,逼迫咱們把先王給的利益又收回去。這三代國君設了好精密的一個套,將整個咱們幾代人都算計了進去……更可恨的是,明知是套,卻不得不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