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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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城入了夏,白日便長了不少,此時雖是戌時,天也並未黑盡,隻是一片泛著昏黃的暗淡天色,鋪天蓋地的籠罩下來。



    這樣晦暗不明的晝夜交替之際,最讓人心神不定,悸動不安。



    姬亮強壓下心頭那股亂撞的邪火,斜在榻上握著一卷竹簡努力用地心看著。



    這些日子以來同費文通、秦渭陽、媯檀幾人商議擬定的關於新政的法令已由幾位作冊內史整理成篇,呈上來給姬亮驗看,倘無不妥,不日便將頒行下去。



    整個過程完全將相府一眾臣屬排斥在外,而姬亮也並不在乎他們沸反盈天的議論與猜測,隻一麵理政,一麵暗自盼著江都那邊的消息。



    郭益謙一去兩月有餘,竟無半片書簡傳來。



    姬亮起先還不覺有異,或許是入了夏的緣故,也漸漸不耐起來。但此事又是極機密的,決不能對人泄露半句,更不消說派人去打聽江都那邊的情況。



    他頭一次覺得這住了十幾年的吳王宮空曠冷清,寢殿裏那些素日鍾愛的陳設統統成了冰冷刺眼的死物,盤枝虯結的燈盞,層層疊疊的帷帳,都愈發襯得他格外的形單影隻。



    宮室門戶大開著,灌進來的風夾雜著尚未完全散去的熱氣,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隱隱悶雷,天陰欲雨,偏偏遲遲落不下來。



    風雷之聲伴挾而來,吳王宮便又沉寂幾分,寢殿外頭長廊上懸著的青銅人形吊燈在風中微微搖晃,明明滅滅,直如鬼火一般。侍從宮人屏氣凝神,俑人一樣立著,若不是聞到了一股新鮮潮氣,姬亮簡直要懷疑身在墓中。



    “嘩——”



    一聲驚雷突然在頭頂炸開,閃電化成一條銀龍奔過屋簷,張牙舞爪地將天幕撕開一道大口,天河之水便從那道口子傾瀉而下。



    幾乎沒有任何循序漸進,瓢潑大雨便兜頭澆下,水花四散,濺珠碎玉一般。姬亮跨出殿門,望著眼前騰起的一片水霧,黑沉沉的宮闕輪廓在電閃雷鳴中忽隱忽現,張著森然的大口,吞吐著最隱晦的秘密。



    又是一道驚雷劈下!



    長廊上青銅人形吊燈碰撞著,哐當作響。



    姬亮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白山!”姬亮喊道。



    “君侯,白將行今日休沐。”侍女窈窕邁著碎步過來回報。



    姬亮煩躁地揮手:“你們走遠些,別在孤門口站著,把殿門給孤關上。”



    “諾。”窈窕應了一聲,朝殿外揮了揮手,宮人們齊齊過來將兩扇厚重的木門掩上,然後邁著細碎的步子退了開去。



    厚重的木門也無法隔絕滾滾風雷之聲,姬亮扯開所有的帷幔,綾羅絹帛垂了一室,遮了燈火光線,寢殿內暗影重重



    姬亮蜷在榻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雷聲也漸漸小了,雨卻還是淅淅瀝瀝沒有停的意思。姬亮禁不住倦意來襲,身子一歪,倒在榻上睡著了。



    外頭突然喧鬧起來,吵吵嚷嚷鬧個不停。待聲音近些了,依稀便出是兵戈碰撞、侍女哭喊驚叫以及淩亂的腳步聲重重疊疊,紛至遝來。



    “哐!”殿門被用力撞開。



    帷幔被人扯開,陡然間燈火大亮,姬亮被這光刺得睜不開眼,卻聽得一人張狂笑道:“君侯想的法子可真是周全,白白叫我等少操了這些心!”



    姬亮掙紮著睜開眼,入眼之人竟是杜彥!



    姬亮腦中轟然炸開,雷鳴之聲不絕於耳,直震得他整個人僵直立在那裏,半分動彈不得——



    這樣細密思慮,這樣周全布局,這樣謹慎行事,竟還是功敗垂成!



    渾身的血液都在叫囂,每一根筋骨都在顫抖,姬亮不可置信地望著杜彥,說不出半個字。



    杜彥舉手一揚,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摔到姬亮麵前。



    不,或許不能說是人——沒了雙手雙腳,又怎生算得一個“人”?



    那團血肉模糊的殘軀被扔到眼前,口中猶自嗚嗚哀嚎,伴著杜彥陰鷙的笑語:“鳳凰又如何?我折了他的翅膀砍了他的雙足——我看他如何再翱翔於九天之上!”



    姬亮撲向那團模糊血肉,淒厲叫道:“阿兄!”



    忽地眼前一黑,被帶入了一個濕漉漉的懷抱,耳畔有人微微喘著氣,道:“我在。”



    姬亮複又睜眼,哪裏是什麽燈火通明,鬧嚷不止,分明卻還是一室重重帷幕,透進來幾點黯淡光影。



    那人還是擁著他,淡淡說道:“君侯方才魘著了。”



    姬亮猛地從他懷裏掙出來,跳下臥榻舉了一盞燈火對著郭益謙看了又看,見他於平常並無兩樣,隻是衣衫頭發俱是**貼在身上。



    姬亮當即撲上去抱住他,隻叫得一聲“阿兄”,便哽住了喉,埋首在郭益謙肩頭微微抽搐。



    郭益謙隻覺得肩頭源源不斷地滲進來一股暖流,他伸手慢慢撫著姬亮的肩背,慢慢說道:“君侯,事成啦。”



    姬亮仍不肯撒手,隻在伏在他肩上重重點頭。



    郭益謙隻覺得他哭得更厲害了。



    他扳起姬亮,將一件東西塞進他手中,直視著姬亮滿是淚水的雙眼,道:“現在君侯可以用這隻虎符,正大光明地調江都的兵到秣城了。”



    姬亮抬手用袖子擦了淚,握著那半塊虎符,重重點頭。又問道:“現在情形如何?”



    “今夜杜家已鬧了起來,臣才進宮稟報君侯。”



    “死了多少人?”



    郭益謙沉吟道:“杜氏一族甚是凶悍跋扈,當場就砍殺了六七個庶民。臣已讓商騏驥將軍手下的幾位百夫長暗中守在那裏接應,以防失控。”



    姬亮長籲一口氣,向後一仰躺在榻上,道:“總算是成了。這一鬧起來,孤就以平亂為名,加調江都的兵過來,再追究杜氏shā rén之罪——非要連根拔起不可!”又歎道:“死了的庶民,待此時平息之後,好好撫恤了吧。”



    郭益謙沒說話,默默點頭。



    姬亮撐起來,攀著郭益謙的肩,道:“孤方才做了一個極可怖的夢,孤不能失敗。倘若敗了,孤大不了是一杯毒酒了事,可他們又會使出什麽毒辣的法子找你泄憤呢?還有這吳國,又會被他們怎麽樣呢?所以孤不能敗,哪怕用什麽陰狠的計謀——隻要能保全吳國,隻要能……”姬亮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道:“隻要能保全阿兄……”



    郭益謙側過身子,他拍拍姬亮的肩膀,低聲寬慰道:“顧全大局,總是免不得使一些權謀手段。”又握住姬亮的手,道:“臣也不敢讓此事敗露,隻有保全吳國,才能保全君侯,臣也不在乎這法子是不是陰狠毒辣。”



    “阿兄……孤……”姬亮哽著喉說:“孤……從未有人這樣對孤說、說這樣……要保全孤的話,也、也從未有真心把孤看得這樣重。”



    “在臣心裏,君侯就是這樣重。”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



    郭益謙臉上漫起一層紅暈,微微垂下眼——那些曖昧難言的心思終於掙紮著破土而出,無比清楚明晰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抬眸朝姬亮看去,正是對這樣一個人,起了這樣的心思——可那又如何,喜歡就是喜歡,又有什麽好回避躲閃的?



    姬亮與他雙目相交,見他並不扭捏躲閃,索性也豁出去了,問道:“我沒遇到阿兄時,除了吳國,並沒有什麽牽掛的人,也不知這牽掛的滋味。可阿兄這回一別數月,隻叫我日日都恨不得阿兄在身邊才好——我但凡見到你時,這滿心滿懷的都是歡喜……阿兄,你見到我,又高不高興?”



    郭益謙溫柔地攬過他,微微仰起頭,在姬亮耳邊極是溫柔地說道:“我……很高興。”



    此時外頭雨勢不減,鋪天蓋地,把這偌大森然的吳王宮籠在其中,蓋住了那黯淡燈火……



    雨從那天夜裏起就沒停過,幾乎把整個秣城都泡進了雨水裏,暑氣是退了個幹淨,人氣卻不因這大雨有所減退,反而紛紛舉著傘走上街頭瞧熱鬧去。



    秣城裏出了一件大事。



    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將相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斬縗齊縗,大功小功密密麻麻站了一地,隻怕是把五服之內的族人都約了來。更不要說旁邊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看熱鬧的。



    “媯檀,你速速去內宮稟報君侯!”事出突然,費文通不敢輕舉妄動,著媯檀往宮內稟報姬亮,又對相府眾人道:“外頭這些都是有籍有冊的庶民,咱們隻能安撫。”說罷又問秦渭陽:“現在是個什麽情形了?”



    “秣城令在外頭,可庶民們不依不饒,非要見杜上卿。”秦渭陽沉沉地歎了口氣。



    費文通皺眉沉吟:“杜上卿這次著實欠考慮,鬧出這樣大一個亂子,偏偏又跟新政沾著邊,君侯那裏怕也說不過去。”



    “今日杜上卿怎麽沒來?”



    “他族中出了這樣大一件事,哪裏顧得上來這裏。早上便已著人過來告了假。”



    秦渭陽秀挺的眉微微蹙起,咬著唇踟躕許久,看看周圍眾人都各自忙碌,才拉過費文通背著眾人,低聲道:“老師,我聽說最開始隻死了六七個奴隸,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但後來不知怎麽,卻越鬧越大,到最後竟然死了二十多個庶民。您說這事是不是特別蹊蹺?”



    費文通被他這麽一提醒,也生出幾分懷疑來,道:“我說杜彥怎麽這樣糊塗,不過是田土租稅上的紛爭,何至於竟氣急敗壞到不顧國法打殺庶民。依你看,這背後,難道有人在挑唆生事?”



    “挑唆生事……”秦渭陽翻來覆去想著,腦中閃現過一線清明,似乎有什麽秘密馬上就要洶湧而出,但偏偏塞在一個緊要關口,奔流不出,又還成了一團混沌。



    費文通繼續說道:“杜氏亂法shā rén之罪是坐定了,可這事往情由上說還是因為新政減了農桑之稅,杜氏坐擁萬千良田又貪心不足……”



    他兀自說著,渾未注意到秦渭陽臉上神情大變。費文通的話就好比當年大神盤古氏的巨斧,朝秦渭陽心頭那一片鴻蒙當空劈下,霎時清濁分明,開天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