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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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渭陽腦子裏那些混亂念頭終於衝破阻礙奔湧而來,在眼前漸漸化成一個人形——眉目英挺,棱角分明,袍袖一揮,踏步而來,七旒冠冕上五色玉珠玲瓏作響,玄纁衣裳上七樣章紋曆曆眼前,清越朗朗,鮮明刺目。



    是他——所謂的背後挑唆、暗中操控——竟原來,都是他!



    好一出深遠計謀,好一番奇詭心思!



    秦渭陽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昏昏然渾不知費文通又與旁人在說什麽,腦中翻來覆去隻一個念頭: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何時起的這樣的心思,是了,我本就是世族出身,新政一出,他總免不得要提防我,怎能對我和盤托出……枉我自詡他之知己,可他幾時又當我是知己!這樣的自作多情,何等難堪?!



    “上大夫,你說話呀?!”媯檀扯著秦渭陽的臂膀,在耳邊大聲說道。



    秦渭陽猶自未回過神,神情落寞地望著媯檀,喃喃道:“如今還有什麽話好說……”



    媯檀手上暗中用力掐了他一把,又重複了一遍:“我進宮稟報君侯,君侯即刻就讓白山持著虎符往江都去調兵。”



    “去江都調兵?”秦渭陽此時腦中清醒了一二分,沉吟道:“—來一回,最快也是一晝夜。可國都防衛不是由衛尉白少陽負責麽?他手下那幾千兵哪裏去了?”



    媯檀道:“衛尉未得詔命,哪敢擅動?方才杜上卿入宮請罪,本來說得好好的,可誰知郭內史來報說杜氏那邊又殺了人。君侯怒不可遏,當時就令郭內史帶著五百虎賁圍了杜氏府院。”



    秦渭陽已完全清醒過來,問媯檀:“君侯還說什麽?”



    媯檀正要回答,卻見秣城令連滾帶爬地跑進相府議事大廳,慌慌張張地說道:“費相!不好了!外麵的暴民要衝進來了!”



    費文通正要開口,秦渭陽卻搶先開口糾正秣城令:“不是‘暴民’,是‘庶民’。”



    費文通聽懂了秦渭陽口中這兩個詞的差別,也道:“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動手——我親自出去。”



    秦渭陽攔住他:“老師掌國政之樞,相府還需老師主持大局,與外麵那些庶民周旋之事,還是交給我吧。”



    費文通應道:“也好。”轉頭對媯檀道:“下大夫,與內宮傳遞消息之事,便由你一人負責,我不管你去也好,派你手下的長史庶子也好,總之無比要內宮與相府消息通暢。”



    “諾!”媯檀拱手領命,轉身又往內宮去了。



    費文通又道:“秣城令!”



    “臣在。”



    “你速速去國尉府找衛尉白少陽,君侯不讓他擅動,但這護衛都城王宮卻是他分內之責,務必讓他恪守職責,要比平日警醒百倍!”



    “諾!”



    待諸事都安排妥當,費文通還是不大放心秦渭陽,正準備也去前麵與眾人周旋,卻聽聞內宮傳召,將他與秦渭陽都叫了去。



    路上秦渭陽悄聲對費文通道:“學生以為,君侯這次是要借這個機會拔除杜氏,所以見了君侯以後,老師還是少為杜彥說話才是。”



    費文通坐在軒車裏,閉目沉思,說道:“杜彥……這是著了誰的算計……”



    秦渭陽聲音比先前更低了幾分,在費文通耳邊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杜氏兼並的良田太多,讓君侯的新政沒了施展的餘地,君侯能不首先拔除了他?”說罷又悲涼一歎:“杜氏既滅,我秦氏握著吳國約半數的鐵礦銅山,漁鹽買賣,怕也早晚不保。唇亡齒寒,可歎我竟無兔死狐悲之心,果真是逆子不肖。”



    費文通先聽得秦渭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下便明白了杜氏這一場是非因何就鬧成了這樣的陣仗。正在震驚,又聽秦渭陽悲涼慨歎,不免也被他扯起了思緒萬千,長歎道:“桓公當年,是踏著楚國人與雍國人的血爬上了霸主的位置;先王當年,是踏著自己的屈辱、吳國的屈辱保全了吳國,而君侯現在……他是要踏著世家大族立一個威,再用這個威,去震懾天下——攘外,必先安內!”說罷往車廂上頹然一靠,拍著秦渭陽的肩,道:“這世道,終究是你們的了。”



    秦渭陽雙眼透過軒車車壁上的竹簾子望出去,目光悠長深遠,卻不知看向何處,他半是歎氣半是迷茫地道:“吳國新政、秦氏基業,學生也迷茫得很。”



    費文通頗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迷茫,今日在相府便不會去糾正秣城令那一句‘暴民’,也不會提醒我少為杜彥說情。”



    秦渭陽幽幽歎道:“老師,君侯擬定新政法令之時,重用身邊親近的大夫內史,把相府臣屬撇個幹淨,他是要架空相府之權,集中在國君一個人身上。



    “世家大族從先王手裏拿過去的田土鹽鐵,君侯是一定要一一收回來的,而沒了這些財力維係,世家大族的覆滅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他再不會重用能在世族裏頗有威望的人了。你看君侯最近看重的人,白山、媯檀、郭益謙,哪個是正經的大族嫡出?但君侯看重,就拜官賜爵,這樣一來,朝堂上的庶民出身的人會越來越多,世族終究會成為虛有其表的空架子。



    “但我還不能與他們一樣對君侯起怨懟的心思。隻因為我心裏明白,吳國要自強,便隻能如此!”



    他這一篇話說完,早已涕淚滿襟。



    費文通細細聽著,卻覺出秦渭陽隱藏在話中的一點悒鬱自傷的心思來。



    費文通知道秦渭陽是夾在秦氏與姬亮中間左右為難,他也算口才了得,但此時一點開解之語也說不出來,隻道:“你這些心思,當說與君侯知道才是,即使風雲驟起,你若與他一條心,他必然會保全你。君侯寬厚明理,非是暴戾之人。”



    秦渭陽長舒一口氣,點頭道:“世事總有得失,我豈能樣樣都要周全?俯仰無愧,也就是了。”



    費文通撩起竹簾子,外頭風雨撲麵而來,吹得兩人神情一暢,把方才那股自傷自愁之氣衝個幹淨。



    兩人沉默著望向外頭,不多時軒車已駛進內宮,停在長長的夾道前頭。費文通下車後突然指著一座高台道:“那座是問鼎台。”



    秦渭陽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但見一座高台裏在宮室殿宇之間,因往常少有人跡,因此台上苔痕斑駁,遠遠看去,隻是墨綠一片,掩蓋了磚瓦的黝黑本色。



    “你知道這座問鼎台的來曆麽?”費文通問。



    秦渭陽道:“桓公伐雍助晉,諸侯拜服其威,天子嘉賞其義,桓公遂築此問鼎台,受各國諸侯遣使祝賀。”



    費文通收回遠眺的視線,冒著雨緩緩走過闕牆夾道,秦渭陽忙舉著傘追上去與他遮住雨水。費文通反手抓住秦渭陽,一改往日親和口氣,極其嚴肅鄭重地對秦渭陽道:“我已是垂暮之人,有生之年怕不能親見問鼎台再現六十年前的榮光。你是我的弟子,我視你如子,一生所學盡授與你,你一定要替我見證這問鼎台再受天下諸侯的拜賀!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窮其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看到的風光榮耀,皆係於你們身上啦!”他凝視著秦渭陽,帶著從未有過的期許:“切莫辜負了。”



    費文通與秦渭陽走至半途,遇見郭益謙從便殿匆匆往大殿趕。秦渭陽叫住他,才知道姬亮中途又改了主意,把吳國卿士大夫們都召進宮來,現在都在王宮大殿上候著了。三人這才又匆匆忙忙往大殿去。



    眾人一見費文通等過來,都擁上來問費文通內宮是否有什麽消息。趁著百官都去糾纏費文通,秦渭陽把郭益謙拉到一邊,狀似關切地道:“先生最近可是太過勞累?我看先生氣色倒不大好了。”



    郭益謙心頭陡然一陣狂跳,暗道這上大夫好生毒辣的眼。他從江都回來這幾天,日夜都跟姬亮在一處,免不了又是一番床榻糾纏,自然看上去疲倦非常。他心中詫異,麵上卻神色如常,隻道:“這幾日謄錄新政相關法令,略用心了吧。”



    秦渭陽了然一笑:“原是如此。隻是,我到有近兩月沒見到先生了,故而關切得很。”他故意著重了“兩月”二字,笑意盈盈地看著郭益謙。



    郭益謙聞言,暗暗懊悔方才做賊心虛,差點露了形跡。又一聽秦渭陽特意加重的“兩月”,心下明了,這上大夫是摸到了些許蛛絲馬跡,到他這裏旁敲側擊來了。想到此,郭益謙也不得不佩服秦渭陽心細如發。



    雖然秦渭陽一向是姬亮得力近臣,但杜氏一族之事實在非比尋常,郭益謙也隻按著與姬亮商定好的說法答道:“那一晚來得匆忙,當年老師所著幾篇著述都為帶在身邊,因此又回錦屏峰下整理了幾日。又因是剛入朝,所以這兩月都在內史閣熟悉一些事務。”



    他性情寡淡,說話也是一向平淡的語氣,沒什麽起伏,秦渭陽辨不出真假,笑一笑便罷了。



    那邊忽的有人大喊:“杜上卿!”



    霎時大殿都安靜下來,杜彥臉色灰敗,神情憔悴地走進來。眾人紛紛讓到一邊,獨費文通如往常一般,頷首微笑招呼道:“上卿來了。”



    杜彥卻沒心思多與他寒暄,略略點個頭便過去了。



    不多時姬亮也來了,罷了那些繁複的禮節,單刀直入地問:“杜彥,此事由你族而起,你自己說,當如何了解。”順了口氣,又道:“孤不想聽你那些毫無用處的請罪之言,你給孤先收拾了這衝天民怨!”



    “君侯,”杜彥慢慢站起來,極其艱難地說道,“目下唯有……依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