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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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自然要秉公處置,半點徇私不得!”姬亮立在眾人中間,朗聲說道:“有關新政的法令才下,最是要恪守律令之時,倘若今因你杜氏亂法而不究,必會有紛紛效仿之人。那麽新政之令何以行,新政之法何以立?”
費文通起頭一個拜下去:“君侯英明。法令初行之時,更要恪守公正嚴明之則,以儆效尤。”他轉頭對杜彥道:“杜上卿還是自行將族中亂法shā rén的子弟綁到廷尉署,若是相府遣人來拿,你這百年望族的顏麵,可是真真不保了。”
杜彥此時已別無他話可說,姬亮與費文通所說,他都一一點頭應了。
姬亮對費文通道:“孤聽說那些庶民的族人皆披麻戴孝,圍在相府前,不肯離去?”
費文通點頭道:“正是。不過臣已吩咐下去,盡量不要再與他們衝突。”忽地又想起一事,道:“君侯,臣聽說最開始隻是死了六七個奴隸,可不但不能震懾其他人,反而到最後竟然又死了二十多個庶民——事有蹊蹺,君侯還是細細察下去為好。”
姬亮故意裝作驚訝,問道:“丞相以為,這背後煽動之人,是什麽心思?”
“別的都罷了,倘若是楚國奸細故意挑撥我吳國內亂……君侯,不得不防啊。”
姬亮哂笑道:“丞相不必為杜氏說情,那些庶民都是世代租種杜氏田土,怎會聽一個麵生不熟的外鄉人的挑唆?還是說——”他語氣陡然淩厲:“丞相眼中,沒有一個義憤填膺,沒有一個不平則鳴?吳國若是任由世家大族,仗了威望聲勢,欺淩弱小,橫行鄉裏,吳國何以自強,湄陰河下之恥又如何得雪?!”
“君侯……”費文通還想辯解,秦渭陽在後麵扯住了他。
姬亮冷然道:“杜彥,按吳國律法,打殺庶民,當受何等刑法?”
“當……梟首示眾。”杜彥垂著頭,目光呆滯,已沒了半分神采。
那日被郭益謙帶來的人激得動手殺了十幾個庶民的,正是杜彥最鍾愛的嫡出長子,更是族中看好的下一任族長的繼承人。此時看姬亮是鐵了心不徇一點私情,當真是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不由得眼前一陣發黑,腳下一軟,癱在當場。
“好!”姬亮乘勝追擊,吩咐道:“媯檀,你與廷尉一起徹查幾日前打殺庶民的是杜氏族中何人?一旦查清,不論是誰,皆於三日後梟首示眾。”說完瞟了一眼癱倒在地的杜彥,甩袖子離去了。
姬亮一走,眾人紛紛都散了。隻是平常與杜彥走得近的幾個卿士大夫,卻像躲瘟疫一樣對他避之不及,更不消說那些平時就與他並不交好,甚至政見不和的朝臣。杜彥一個人艱難站起,顫顫巍巍往外走,秦渭陽看著,忽覺心頭哀戚不可抑製,忍不住走過去攙著他。
杜彥抬頭,平靜地看了秦渭陽一眼,道:“上大夫此時何苦來於我一介罪臣攀交情?”
秦渭陽道:“不過是物傷其類罷了。”
杜彥抓著秦渭陽的手臂狠狠掐下去,道:“上大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當下君侯什麽意思,你是真的猜不透?”杜彥抬頭望望絲毫沒有停歇之意的雨勢,慨然歎道:“蒼天無眼,使奸佞當朝!”
秦渭陽一驚,道:“奸佞?”
“你還不知道罷,君侯從山野裏請出來的那個郭益謙,心腸狠毒,為人奸險。今早我進宮請罪,願將杜氏部分田土分與那些庶民自己耕種,作為補償。君侯本要應允,豈料半路他殺出來,好一通花言巧語,將君侯誆騙了去。”杜彥咬著牙,憤恨道:“什麽‘江左三鳳凰’?什麽隱逸山林的高士,分明——分明是錦屏山裏專門害人的狐狸成了精,來禍亂國政,殘害忠良!”
秦渭陽隻默默聽著,待將杜彥攙到宮門口送上軒車,又站在夾道上思量著姬亮關於杜氏一族這事的種種作為,又思及杜彥方才那番話,當下心中有了主意,遂轉回宮來麵見姬亮。
他一路往便殿來,卻不見姬亮,一問才知已回了寢殿,於是又往寢殿行來。
他是姬亮素來看重信任的近臣,姬亮特許出入內宮可省了那些繁複的稟報。
秦渭陽方走到寢殿前,見青天白日卻殿門緊閉,門口一個侍從宮女也無,尚未來得及細想,便聽得殿內發出些異常聲響。他貼近了門仔細聽著,初時是姬亮的聲音,後來又有極溫柔地喁喁細語。
秦渭陽臉色慘白,動也不動地立在門前。他腦中隻覺得有千個萬個念頭不斷地冒出來,此起彼伏,怎麽都停不下來。腦中隻得一線清明,掙紮著叫他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讓人難堪傷心的地方。
秦渭陽渾渾噩噩地冒著雨往外走,渾不管全身被大雨澆個透濕。雨水沿著他的鬢發往下淌,也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隻是眼前一片水霧茫茫,把這世間萬物都糊成一團。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好幾個人,甚至聽見一個自己對另一個自己說:“枉你學了這麽些詩書禮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另一個反駁道:“我對他,隻是坦蕩蕩的君臣情誼,知己之份,絕沒有半點齷齪心思!”
先前那個又道:“倘若如此,你現在又傷心什麽?你又冒著雨往哪裏去?”
“是呀……我……當往哪裏去?”
那個聲音還是不依不饒:“你方才往哪裏去?又為什麽去?”
“我去……陳情……對,陳情。把秦氏手上的鹽鐵銅山都交出去……都交出去,這樣、這樣才能自保……不然,杜氏就是前車之鑒!況且……有吳國,才有世族,而現在卻是——有新政,才有吳國。吳國不能再墨守成規不改國政,任由世家大族把持國脈……”
隻聽得那聲音嗤笑道:“一點見不得人的心思卻硬要套上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且問你,倘若換一個國君,不是他,你會不會這樣死心塌地,冒全族之大不韙來助他?”
腦子裏兩個人吵吵嚷嚷成一團,鬧得他不辨東西,兀自在這夾道上來來回回,喃喃自語。走得累了,便歇下來,靠著牆根兒坐下,眼前一幅一幅全是舊時與姬亮相處的場景——
多少年小心翼翼,多少年謹小慎微,生怕露出一絲痕跡叫他厭棄了去。原隻想著做一世君臣知己便是最好不過了,豈料今日撞破了這層因由,怎不叫人生出些癡心妄想來?
可你又怎勝得過那人——那聲極輕極細的耳語,你當真是不知道那是誰麽?!
這般想著,這雨似也通了人意,又大了幾分,似乎要把秦渭陽心頭那一點愈燃愈旺的火苗澆滅,又似乎肆意嘲弄,偏給他再添一些落魄。
秦渭陽隻覺得疲累至極,腦中昏昏沉沉,忽的眼前一黑,隻模糊聽得一人急切喊了一聲“秦渭陽”,便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秦渭陽睜眼醒來,發現自己隻著了中衣躺在榻上,轉了轉頭,隻覺得頸間肩膀而下一路酸痛不堪,連翻身也要費好大力氣。
許久不曾露麵的夕陽餘暉金燦燦地透過窗欞門縫照進來,刺得人眼前一花,秦渭陽抬手遮住眼,撐著身子坐起來。抬眸掃視一圈,麵前這間寢室似乎樸素得太過了,隻有一張榻,一張幾案,幾幅舊席和兩座青銅連枝燈盞,連焚香的博山爐都沒有,完全不像是一國之相的居室——秦渭陽小時曾在這裏住過無數次,一案一席,一燈一盞都是再熟悉不過了。
方才他睜眼之前,其實早已醒了,隻是猶豫著不敢睜眼。
這幾日昏昏沉沉的醒夢之間,心頭一直有一點微弱期待,希望那日送他回來的是姬亮,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到姬亮——甚至是窈窕、琦華、白山都好。然後他們會笑著對秦渭陽說:“上大夫醒了,君侯總算能安心了。”
他這樣想象著,到最後連自已都以為成了真。
可他一睜眼,這滿心滿懷的幻夢瞬間成了齏粉,飄散沉浮在昏黃的夕陽光影裏。
秦渭陽正暗自傷懷,卻聽房門一響,白山端著一豆湯羹進來,見他醒了,笑道:“上大夫醒了,君侯總算能安心了。”
秦渭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暗道這世間竟真有心想事成之說。他問:“怎麽,君侯也在?”
“沒有,”白山把湯羹端給秦渭陽,看他慢慢吃著,才說:“君侯找上大夫不見,便問費相,費相才說上大夫那日昏過去了,被他接回了府上。君侯聽了十分著急,趕忙來探視,隻是上大夫那時還昏著,不知道罷了。”
秦渭陽聽了白山這番話,心頭寬慰不少,人也精神幾分,幾口將湯羹吃了,問白山道:“我睡了多久?打殺庶民的杜氏族人可都繩之以法了?”
“上大夫睡了三天,哪裏知道秣城這幾天的天翻地覆?杜氏的族人當天就抓了,足有三四十人呢,君侯第二日就下令梟首示眾。就在那湄水邊上,把偌大一江水都染紅了,當時就感動得那些庶民的族人撲通跪下嚎啕大哭。”
秦渭陽低著頭自言自語說道:“民心歸附是好事,隻是杜彥怕從此再不得重用了,他有身居要職這許多年,不若趁此元氣大傷之際及時剪除了,以絕後患。”
白山隻見秦渭陽一時欣喜一時慨歎地喃喃自語,怕他病中思慮過多,便說道:“費相今早入宮,這時辰了還未回來呢。”
秦渭陽盯著白山,忽地問道:“白山,你回來了?那江都調來的兵呢?”
“都駐紮在秣城外頭呢。”
“凶手既已伏法,庶民也都安撫下來,為何江都調來的兵還不撤走?”
“君侯說怕人借機生亂,用這餘威震一震秣城。”
“原來如此。”秦渭陽心道:君侯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手段,非要一舉擊垮杜氏不可,非要……全收了杜氏手中的田土不可!收拾了杜氏,下一個便是秦氏、衛氏、白氏與百裏氏!特地讓白山在此等我醒來問他一句江都之兵何在,特地讓我事先權衡表態……君侯啊君侯,你這心思越發深不可測了。
倘若我不從,守在秣城外的江都之兵隻怕頃刻間便能將秦氏府院踏為廢墟。大軍壓境,秦氏一族手無寸鐵如何敢與之相抗?
你讓白山故意透露出這些與我知道,無非教我當著吳國一眾卿士大夫做個表率,博一個嘉善——如此信任倚重,卻叫我心頭生不出半分歡喜。到底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
“白山,”他滿是倦意地說道,“你替我稟報君侯,君侯的苦心,臣比誰都明白。臣自入廟堂的那一日起,便打定主意無論何時都站在君侯這一邊。隻是臣才力不濟,還請君侯再寬限三天。”
白山聽得一頭霧水:“上大夫這話是從何說起?”
秦渭陽擺擺手,重新回榻上躺下,把頭埋進衾被間,悶悶地說道:“你隻管照我說的原樣稟報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