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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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渭陽這一番陳情之語,莫說白山不懂,連姬亮都莫名其妙,頗為委屈地對郭益謙道:“他何必來陳情?孤向來信他,不過懲了一個杜氏,何至於讓他怕成那樣!要孤寬限三天又是做什麽?孤幾時限令他做什麽了?”



    郭益謙道:“君侯這回打壓杜氏,其目的何在?上大夫一向是君侯最為親近的人,安知他不會明白這今日之杜氏,便是明日之秦氏?他又是玲瓏心竅之人,所作之事,必會為君侯解一大憂。”



    姬亮頹然跌坐在席上,用手捂著臉,落寞說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孤這一步一步的謀劃,容不得半點差錯。隻是從今往後,他與孤便要疏遠了。”他拿下手,抬頭望著站在邊上的郭益謙,一臉不知所措地對郭益謙道:“若不是情勢所迫,孤也不願苛待這些老臣舊族。隻是杜氏一族,以及秦氏一族,每年吞掉了吳國多少錢財?原先也就罷了,但如今孤一心一意整軍備戰,軍費支出大為增加,國庫已然所剩無幾。如果不從世家大族手裏奪些田土錢財過來,那麽一旦天災**,國庫根本無力支撐……”



    “君侯不必說這些自我剖白之語。”郭益謙跟著跪坐下去,用力握了握姬亮的手,語氣得像是一去不回頭的湄水般毅然決絕:“大仁不仁,至仁無親。箭在弦上,臣相信君侯不是那等臨陣脫逃之人。”



    姬亮被他握著,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昂揚鬥誌從他們雙手交握處湧來,滾滾如河川,巍巍如山嶽,奔流到四肢,綿延至百骸,便是眼前這讓人懨懨欲眠的夏日也在他眼中生出無數繁花似錦的念想來。



    “阿兄,”姬亮說:“吳國兵權是桓公時放下去,先王時收回來,這一收一放,總少不了國君與世族都妥協。可如今孤收他們田土錢財,卻並不想再妥協。收拾杜氏的法子,不能次次都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吳國來講,上至世家大族的,下至庶民奴隸的,也都是君侯的……不妨以有餘養不足——以他們的有餘,養君侯的軍隊。”



    姬亮眼中精光一閃,直起身攀著郭益謙的肩膀:“阿兄這個主意真是極好的了!”



    郭益謙說道:“本來此事若成,還須得要費些周章。可上大夫托白山來說了這樣一番話,臣便篤定此事能成。三天之後,君侯在朝堂上隻需……”話說一半,又傾身伏在姬亮肩頭耳語一陣,直聽得姬亮喜不自勝,連連說好,直恨不得現在就按郭益謙說得做。



    可任由姬亮如何翹首企盼,日晷也不會轉得快些,沙漏也不會滴得快些,待分毫不差地挨過了三十六個時辰,秦渭陽所說的三天之後才終於到來。



    他果然沒有食言。



    吳王宮的正殿上,平白多出了好些人,黑壓壓站了一地,幾乎都要讓來朝議政的卿士大夫們無立足之地了。



    秦渭陽在人前領頭站著,姬亮一到,他便領著這幾十人嘩啦啦拜下去,像一團黑雲壓在了大殿上,環佩撞擊聲吵吵嚷嚷地響成一片,如瀝瀝雨聲嘈嘈切切,直吵得殿中眾人心亂如麻,紛雜不見頭緒。



    秦渭陽待姬亮一落座,便起身前行幾步,將幾幅絹帛舉過頭頂,跪在階前,畢恭畢敬地說道:“楚王無義,伐我湄陰,然而究其根本,意在東南。此誠危急存亡之際,全賴君侯英明,奮起自強,得挽大廈於將傾。推行新政,革除舊弊,此為吳國興起之根本。秦氏一族,世代得君侯恩遇,萬死難報,為附新政,全道義,今日特獻還所持之銅山,所販之漁鹽。”



    偌大正殿上頓時鴉雀無聲,秦渭陽的聲音像一線清泉掃卻了先頭的紛亂繁雜,但後來卻隻如驚雷一樣炸響在吳國朝臣的耳邊。滿滿一室權貴,個個都心弦緊繃,輕易不敢妄說妄動。



    秦氏一族雖是吳國首屈一指的望族,然而卻不似杜氏以田土為根本,也不似南宮一族在吳國遍植人脈,聲勢浩大,更不似百裏氏、白氏、衛氏等以紡織絲綢、種植茶葉、珠寶買賣為生。他們這一族所倚仗的,正是吳國境內約半數的銅山鐵礦,漁鹽買賣。若是沒了這些,那秦氏一族就隻是個搖搖欲墜的空架子,隨時可能分崩離析,萬劫不複……而秦渭陽今天這麽做,無異於讓百年望族就此毀於一旦。



    世族出身的官員們臉上表情可謂千姿百態,精彩至極,誰也沒料到吳國世家之首的秦氏會做出這番舉動。唯杜彥神情莫測,似乎一切皆是意料之中。



    費文通也是一驚,望望秦渭陽,還是那樣眉目濃豔如畫,隻是不見了往日風流倜儻之態,多了幾分沉穩果決。好像是一柄掛在姬亮腰側的那柄上古名劍,尋常隻作禮器裝飾,今日方才真正出鞘,颯颯生寒,震懾四方。他又抬頭朝姬亮看去,姬亮端坐在上,見著下麵黑壓壓跪了一殿的人,卻連眼皮也未曾動一動,費文通更是鬧不清這朝堂上此時是何種情形。



    一旁侍立的宮人接過秦渭陽手中的契書呈給姬亮,姬亮一一看過,便隨手放進一隻漆盒裏,又抬眼掃視一下殿上眾人——眾臣知道他這是要說話了,都屏氣凝神地聽著。



    卻見姬亮並不立刻站起來對秦氏一族百般誇讚褒獎,隻是淡淡笑了笑,說道:“秦氏一族有心了。”



    再無他話。



    姬亮一反喜怒形於色的常態讓吳國大族的族長們再沉不住氣,靠著多年共事朝堂的默契偷偷用眼神交流意見。幾個來回之後,都皺眉不語,垂首沉思。



    上一次議及新政已經是數月前,這期間看似風平浪靜,讓所有人都以為姬亮自知暫時動不了吳國大族的根本,隻能在皮毛上小打小鬧,全然沒料到如今的局勢陡轉。



    方才秦渭陽獻契書已然讓眾人明白了姬亮的謀劃。



    姬亮自幼長在軍中,尤其江都守軍更是他的親兵——一麵讓秦氏領頭獻上鹽鐵,一麵又調來自己的親兵,世族們若是知道審時度勢便該順著秦氏鋪好的路往下走,獻了自家的家產了事,倘若不知好歹,隻怕那五千兵馬頃刻間便將這些大族的亭台軒館踏為廢墟。



    可他們也奇怪,姬亮是用了什麽法子去說服秦渭陽這樣助他,不惜舍去秦氏一族百年基業。



    於是他們在無聲而默契的交流中認定了姬亮在人後許了秦渭陽無數的好處,而秦渭陽也舍得用銅山漁鹽去換取在吳國權力核心的立足之地。



    秦氏的叛徒,秦家的逆子——他們默默投去鄙夷的眼神。



    大殿上沒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克製著。姬亮一揚頭,七旒冠冕上的五色玉珠便嘩啦啦一響,他抬手略略將旒紞掀起,故意讓下頭站著的世族族長們看見他沉冷如水的麵容。



    一番權衡之下,百裏氏的族長百裏破軍第一個站出來,道:“我百裏一族世居吳地,早已將家族血脈融進了吳國山水。吳國有難,百裏氏雖然以繅絲紡織為生,家無恒產,亦願盡綿薄之力。”



    “哦?”姬亮斜斜挑眉看他。



    “臣……臣願以族中餘財,半數充、充為軍餉糧草之資。”百裏破軍說得艱難非常。



    姬亮卻笑道:“那卻不必。你百裏一族既然世代以繅絲紡織為業,不如就替吳國的軍隊縫製衣裳戰甲可好?”



    縱然明知姬亮是趁機獅子大開口,然而百裏破軍又哪裏敢反駁一句?隻得應了。



    姬亮又道:“好在吳地綾羅名滿天下,即使千金一匹也阻止不了巴楚晉雍的諸侯貴族們慷慨解囊,對他們抬高些價格,自然就將花在吳**隊身上的錢賺回來了。何況,孤也不能白拿你的衣服,既然是充為軍用,日後攻下城池,所得財物田土皆有你百裏氏一份!”



    好個無賴的小子!費文通一旁聽著,差點笑出聲來。



    百裏破軍原本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此時一聽姬亮之言,似乎還有利可圖,自然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白氏與百裏氏世代通婚,兩家向來同氣連枝,但在此事上白氏族長白少陽卻有自己的打算。白氏做的是珠寶生意,這一行的貨源並不像絲綢茶葉一樣穩定,買主也僅僅局限於少部分人,這樣的買賣既受製於貨,也受製於人,要是遇到饑荒戰亂,更是難以維持。白少陽幾次在家族聚會上提議讓白氏慢慢放手珠寶買賣,置辦點田土,做個穩當的地主,都被幾個輩分高的老人否決了。這時正好借姬亮給的台階下,將白氏的錢財投到軍隊裏分擔吳國的軍餉開支,等到日後分田分地,沒準還能占個大頭。並且即使族人來責問他,也大可以說是姬亮逼迫,不得不從。



    於是他一點也不像百裏破軍那樣勉勉強強不情不願,而是大大方方給出了近三分之二的財產。



    姬亮一點也不介意他的商人本色,反而笑著讚道:“白卿真俊傑也。”



    白少陽身後站著一個約莫二十六七的青年,他瑟縮著走上前彎腰對姬亮說道:“衛、衛氏也願以家財充、充為軍用……”話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幾乎聽不清。



    姬亮上前幾步走到他麵前,他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又因退開得急,一腳踩在後麵一位官員的腳上。那官員在姬亮麵前,不敢大叫出聲,生生把那聲痛呼吞進肚裏。青年想轉身跟官員道歉,又想著姬亮要問他話,立在那裏手足無措,不斷地抓著頭發。



    “行了,別抓了。”姬亮皺眉,心道吳國怎會有如此行止佝僂的官員。又仔細打量青年,發現是從沒見過的新麵孔,不禁疑惑:“你是誰?怎麽孤從來沒見過你?”



    “臣、臣叫衛熙,是、是衛家的新族長……臣入朝已有、已有月餘,任下大夫一職。其實……入朝之前君侯見過我的。”



    “哦……”姬亮若有所思,他實在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這號人。隻隱約記得上個月費文通是告訴他衛家有人出任了下大夫,還領了那人來拜見他,他當時也沒留意那人的樣子,想來就是麵前這個衛熙了。“你是衛家的新族長?”他打量著衛熙,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長得也還好看……隻怕是個繡花枕頭吧,姬亮心道,這樣年輕,又是這樣一個不出眾的平庸之人,實在看不出有什麽過人之處可以擔任衛家的族長,甚至連下大夫的職位能不能勝任也還有待考量……我吳國的朝堂上到底有多少這樣的庸碌之輩拿著俸祿卻做不來事,平白占著位置……不過是靠了世卿世祿的慣例……等著吧,孤拔除了世族的勢力,下一步就是把這些靠著世卿世祿做官的平庸無能之輩趕出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