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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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大家族就剩下南宮氏與杜氏還未表態,費文通趁他二人說話之際,悄悄扯了扯南宮應龍的衣袖,南宮應龍轉頭看他。費文通朝姬亮方向微微一揚下巴,南宮應龍當即明白了費文通的意思,卻隻是對他笑笑,搖搖頭,並沒有任何動作,仍舊肅立一旁。費文通一愣,隨即又想到什麽似的,也衝南宮應龍笑著點點頭。
對麵站著的杜氏族長杜彥一臉的事不關己,將手籠在袖中,低頭垂目定定望著腳下的一方青石磚。
忽而一雙黑色絲履出現在他視線中,杜彥低著頭,卻抬起眼,姬亮正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兩人對視片刻,杜彥又垂下眼,依舊如之前那般端正站著,好像這大殿上暗中的風雲湧動都與他無關。姬亮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轉身就回了自己座上,袍袖拂動甩了杜彥一頭一腦的冷風。
又等了一陣,杜彥還是不說話,混不顧四周眾人都等著他開口。
姬亮實在不耐煩了,問道:“杜上卿,你呢?”
杜彥抬頭答道:“臣……不知君侯所問何事。”
姬亮心頭的一把火忽的燒起來,當即就要發作,費文通見勢不好急忙說道:“去年光景不錯,杜氏一族良田無數,必是粟米滿倉廩吧。”
“費相何出此言?”杜彥神情錯愕:“杜氏一族不過是靠幾畝薄田聊以糊口罷了,何來粟米滿倉?”
姬亮冷哼一聲:“杜上卿家中若僅得幾畝薄田,那我吳國豈不盡是窮山惡水?”
杜彥躬身拜道:“君侯有所不知。杜氏有祖訓,凡族中子弟年至及冠者,須得分家另居,家中按分例分其田土。杜氏一族已曆數百年,族中人口繁衍不止,所以即使我族中原有良田千頃,到今日也不過僅夠族人糊口而已。實無餘糧充為糧草。不能為君侯分憂,臣也十分慚愧。”
姬亮正要發火,卻聽得一個清越的聲音自眾人身後傳來:“上卿謙虛了。”
眾人聞聲紛紛讓開一條路,郭益謙越眾而出,走至杜彥身邊,說道:“以上卿之能,杜家之勢,何愁不能為君侯分憂?”
杜彥瞟了一眼郭益謙的服色,嗤道:“不過一個作冊內史,有什麽資格對老夫的事指指點點。”
“上卿好大口氣,吳國國事也可當做自家的事。”姬亮冷笑著說:“作冊內史有沒有資格,又豈是你說了算?”他轉頭看向郭益謙:“身為內史,常侍國君之側,議論國事本是應當。”
姬亮這話中包庇之意可謂明顯,雖然吳國上下都知道內史將行一類的人物,向來是國君近臣,他們少不得要參與國政,出謀獻策,隻是如姬亮這般擺上台麵,卻是頭一次。
“諾。”郭益謙應了一聲,繼續說下去:“據臣查閱戶籍,杜氏一族共有男丁兩百六十四口,女眷兩百七十三口,杜氏田產一共六十萬畝。依照杜氏族規,隻有成年男子才可分到族中土地。那麽即使杜家男丁現在全都成年,每人也有近三百畝的土地!”
郭益謙像出鞘的利劍一樣鋒芒畢露,一步步迫近杜彥,言語間句句逼問,激烈淩厲,擲地有聲:“而我吳國土地一共多少?能用於耕作的土地又多少?吳國人口多少?算下來每人的土地有多少?”
他橫眉怒視杜彥:“而此次湄陰一戰,吳國為什麽會敗?僅僅是因為久享安逸,未經戰火?還是因為錯估形勢,輕視鄰國?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們的戰甲戈矛不如楚國的尖利,我們的糧草沒有楚國的充足!
“吳國富有,糧草何以捉襟見肘,戈矛何以鏽跡斑駁?那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世家大族開的風氣,把糧食鐵器都拿去周轉買賣!吳國上下人人效仿,戰事一起,糧草從哪裏征,wǔ qì從哪裏調?吳國如何不敗!你們賣出去的不僅僅是米糧,更是吳國的命脈!
“杜上卿,你賣糧食給楚國之時,可有想到湄陰一戰楚軍就是吃著吳國的粟米攻破了吳國的城池?!”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隻有郭益謙身上佩著的那塊血紅的玉璜隨著他說話走動不停地晃動,碰撞出玲瓏的聲響,直直敲進費文通的心底。
費文通看著郭益謙的眼神變了又變。先時是驚訝,後來就恍惚起來,大殿上一身褐色衣袍正在慷慨陳詞的,一時是郭益謙,一眨眼似乎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兩個影子重重疊疊,逐漸在記憶裏清晰起來,仿佛時光回溯,一切還是當年摸樣。
時隔二十三年,費文通終於在這大殿之上,透過另外一個人,看到了他。
依舊那麽年輕氣盛,依舊那麽淩厲鋒銳,那塊玉璜,也依舊鮮豔如血。
費文通也不知道自己眼裏,是敬,還是恨。
杜彥被逼得退無可退,不理會郭益謙,跨出人群直接對姬亮說道:“君侯這是要把世家大族都逼到死路上嗎?”
“杜上卿何出此言?”
“君侯明知我杜氏一族根基全係在田土上,卻要把我族土地盡奪了去,讓我杜氏一族何以為計?”
“你族的土地?”姬亮雖是笑著問出口,但其中森然冷意卻激得杜彥心中一寒,後悔方才言語不慎觸了姬亮的逆鱗。隻是此時若承認自己剛剛說錯了話,就無異於說杜氏之地並非杜氏所有,那豈不是正中姬亮下懷?
杜彥麵不改色,說道:“杜氏從桓公征伐有功,先王嘉善,遂封賜田土。杜氏一族勤懇勞作,才有今日。”
“才有今日?”姬亮回身冷冷說道:“才有了今日的專橫跋扈,才有了今日的亂法shā rén!”
杜彥尚要分辨,可姬亮此時抓著他一處錯怎可罷手,大袖一揮叫杜彥閉嘴,自顧搶先說道:“七日前那場血案,究其根本,皆是你杜氏貪心不足之過!新政明令減輕農人賦稅,你卻另立名目,多番壓榨剝削,民眾不滿,你便使人打殺了——前日你杜氏三十四條人命不過是償那些庶民的血債,不過是追究了你族中子弟打殺庶民之罪!可你故意妨礙新政頒行之罪,孤卻還未追究。”
姬亮聲音一揚:“作冊內史!”
郭益謙低頭應道:“臣在。”
“你告訴他,悖新政之令而行當作何處置!”
“諾。”
郭益謙抬頭,杜彥隻覺得郭益謙平靜無波、幽黑深邃的眸子裏好像藏著驚天陰謀,卻聽郭益謙說道:“當削其爵位,奪其田產,完為城旦,永不入朝。”
——這分明是針對著世家大族來的!
杜彥此時了悟卻是太晚,他抬手指著郭益謙,掃視了周圍一幹世家大族的族長,厲聲道:“你們都看見了,君侯任用奸佞,要動吳國的根,要絕你們的路!你們——”他又指著秦渭陽,道:“若是你們願做這樣一心諂媚,罔顧家族生死之輩也由得你們去做。若不願——”他卻不再往下說,隻猛地回頭,滿眼怨毒地看向郭益謙,忽地又大笑起來,道:“好——你有那玉璜,卻是好極了——你總歸是不得好死的!”
姬亮側目看去,郭益謙腰上懸著那塊血紅的玉璜,心中頓時一刺,正欲嗬斥杜彥,卻見杜彥方一說完,竟狠狠向大殿上一尊青銅大鼎撞去!
隻聽得悶聲一響,熱血飛濺出來,淋漓灑了一地。秦渭陽離得最近,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被杜彥腦中迸出來的鮮血澆了滿臉。
霎時隻覺得鼻腔喉中盡是腥氣,又見著杜彥橫屍當場,觸目驚心,胸腹之間頓時氣滯不順,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當下擠開眾人奔出殿外吐得昏天黑地。
姬亮著實沒料到杜彥竟會當著百官自盡在大殿上,心道:無非就是要叫孤落一個苛待功臣生性涼薄的話柄,隻是這老賊卻錯了,孤豈能叫那些言語左右了孤?當殺的一樣殺,當賞的一樣賞!
他道:“丞相,你趕緊讓人把杜彥這老賊抬下去!要死也不尋個幹淨去處,汙了孤的殿堂!”
待血腥味漸漸散去,姬亮又開口道:“杜彥畏罪自殺,他族中之人亦不可免,一律按律處置。”
他這一道詔令下去,那曾經煌煌赫赫、不可一世的城南杜氏,便像那沙砌的高樓,大水一從來,無聲無息便塌了,隻在秣城人記憶中留下一道隱隱綽綽的背影。
杜氏一倒,族中田土盡歸了國君,姬亮下了一道均田令,將這些田土按人口分給一部分無地耕種的庶民,而繳納的賦稅則是直由鄉、裏、亭一級一級往上,最後轉入國庫由治粟內史掌管。
至此,新政的第一步,總算踏踏實實地走了出來。
自那場沉悶卻又驚心的朝會之後,吳國君臣再沒有一個人把郭益謙當做隻是個會寫一手漂亮文章的士人,他突然就成了權貴們津津樂道的人物。姬亮也幹脆借了這勢頭,拜了郭益謙、媯檀兩人為上大夫,白山兼任了衛尉手下的千夫長,而秦渭陽,則成了吳國最年輕的上卿。
姬亮許久沒有這樣暢快地醉一回了,拉著郭益謙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喝了很多酒。最後酒興大發,拔出那柄上古名劍,在殿中擊劍起舞。
郭益謙也喝得微醺,見姬亮舞劍,不禁和著拍子唱起歌來——並不是什麽豪壯之曲,而是舊時錦屏山下的窈窕淑女們愛唱的曲調——
“喈彼佳人兮,期我佳期。喈彼佳期兮,佳期何期?”
反反複複是這兩句,因著郭益謙喉音低沉而別有一種纏綿悱惻之感。姬亮停了動作,愣愣聽著郭益謙唱歌。
郭益謙也瞧著他,歌聲不高不低地回蕩在寢殿內,沒有絲竹相合,沒有鼓樂齊鳴。就這樣一個低沉柔和的男聲,仿佛天地鴻蒙初開時最初的一縷遠古之氣,玄妙溫柔,叫幹涸的土地湧出清泉,叫枯萎的枝丫生出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