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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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鍔入宮行刺一事廷尉署雖是上了奏疏,要求依律處置,然而奏疏裏不鹹不淡的用詞也讓吳國君臣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姬亮那天的態度足以給吳國眾臣做一個行事參照。
但國君遇刺畢竟是舉國皆驚的大事,尤其姬亮對此事的態度又如此反常,這些都值得史官用大量筆墨來記載。然而不知是有人授意還是出於史官本人的廟堂悟性,他又在末尾加上了關於姬亮寬仁大度,以德服人的評述。不過一千年後還是被屈子佾這樣劍走偏鋒的注家從這些春秋筆法裏解出了“昭王據以攬民心”。
其實姬亮倒沒工夫管民間議論,他這幾日都在思量:自他削弱南宮一族,外派出了身邊近臣、將商騏驥調來秣城開始,沒多久便出了山越叛亂一事,而衛熙、白山一行又至今杳無音訊……倘若都是巧合便最好,但倘若不是……
姬亮皺緊了眉頭。
千裏之外的衛熙也皺緊了眉頭。
他與白山領著一千人馬浩浩蕩蕩從秣城出發,一路向東南而來。愈往南走,離那京城便越遠,路也越險,重巒疊嶂,密林茫茫,大霧瘴氣撲麵而來。人跡罕至之處,蠻荒漸露,破敗荒村,枯樹怪石觸目可見,這天地間唯一的亮色似乎便是寸寸而生的新草。
衛熙自恃識得路途,出了秣城便不讓大軍按原定的大道走,而是穿越崇山峻嶺,莽莽林海,直奔山越後方。此時山越族中青壯皆集中在前線宣城,後方多是老弱留守,大可以一舉拿下。那時前方必然軍心大亂,趁此與宣城兵馬前後夾擊,不愁山越不滅。
隻是衛熙萬萬沒想到這深山老林的瘴氣竟然這樣厲害,入山不過幾日,已有近百人染病。他原先單獨穿行的時候,各種藥物備得齊全,因此不覺厲害。可這軍中醫藥本就緊張,而吃住又都在一處,一人病了,便會有兩三人染上,這兩三人又傳給那兩三人,倘若再在這密林中耽擱幾日,那時即便隻是遇上山越部族的老幼,吳軍怕也不擊自潰。
這是衛熙第一次領兵出征,一心想立一個奇功,好叫湄河學宮裏的人都心服口服,可如今這情況,不延誤軍機已是最好了,哪還敢奢求其他?大軍深入密林,無法回奏,姬亮十日未曾聽到大軍動向,豈能不急?
衛熙沉沉歎了口氣,暗自懊悔此次行事輕率。
此時酉時已過,大軍行至一處低穀平地,白山下令停軍,就地駐紮。
衛熙走過去,問白山道:“千夫長,此時天光尚早,不必這麽早就停軍駐紮。”
白山看了衛熙一眼,又轉目望向近前幾個疲乏困頓的士卒,歎道:“下大夫,軍中惡疾橫行,倘若再加急行軍,我怕士卒們吃不消。那時如遇山越叛軍……”
衛熙本就懊悔內疚,此時聽他又提起“惡疾”、“山越”等等,心頭更添煩躁,語氣不覺也愈發暴躁,道:“可我們要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這林子?你是覺得這瘴氣還不夠厲害麽?還想要更多的人都染上惡疾才算數麽?”
白山被他當著士卒急切切一頓吼,並不急於分辨,而是沉著目光掃視了一圈聽到衛熙聲音朝這裏望過來的士卒,才轉向衛熙,冷聲斥道:“你在危言聳聽些什麽?我軍不出三日即可出此密林,此時稍加休整,是以逸待勞,是謹防山越叛軍趁我軍急於趕路,人馬疲乏之際偷襲!都聽好了!再有散播謠言,動搖軍心者,一律軍法處置!”說罷把衛熙扯到一邊,低聲道:“下大夫你這是作什麽?當著士卒說這樣的話,不怕擾亂軍心嗎?!”
“千夫長,”衛熙自知方才失言,口氣也軟了下來,說道:“這密林中瘴氣實在太厲害,多拖一時便多有一人染病,不如一鼓作氣奔了出去,再好生休整。”
白山縱目望著遠處不見盡頭的茫茫綠海,搖了搖頭,道:“這一帶都是山丘密林,罕有人際,待穿越出去,便是山越部族——我們從開始就做了偷襲山越後方的準備,若不養精蓄銳,匆忙奔襲,對上山越精銳可怎麽辦?”
衛熙看著那一座一座紮起的營帳,一點一點燃起的篝火,神色凝重,繞著白山緩緩踱步,許久方才停下來,說道:“你說的不錯,現下也隻有如此。隻是——”他皺眉道:“軍中染病士卒隻多不減,倘若耽擱下去……”又籲出一口氣,繼續說道:“況且我們孤軍深入這許多天,君侯不知我們行蹤,這已是大大的不妥了。所以我們要盡快穿出密林,跟宣城令互通消息,再把大軍的行蹤傳回秣城。”
白山問道:“我們孤軍深入這險僻之地,等於與世隔絕,不能往秣城傳消息,也是尋常,哪裏不妥了?”
衛熙輕笑道:“我問你,我們為什麽要領兵出征?”
白山不解衛熙為何有此一問,老實答道:“征討山越。”
“那山越叛亂之前,朝裏可有什麽大事沒有?”
白山更迷糊了,想了半天也不覺得朝中有什麽大事,喃喃道:“好像沒有……”忽地一拍腦門:“有!你給君侯的圖!君侯叫南宮將軍照著你那圖開辟新糧道去。”
衛熙笑得更高深莫測了,輕聲說道:“我獻圖是冬至那天,君侯是什麽時候讓南宮將軍開辟糧道的?宣城令上奏山越叛亂,又是什麽時候的事呢?”不待白山回答,他徑自搶著說道:“前後不過兩月而已。而我們若在這個時候領著兵馬一去十日音訊全無,君侯不會起疑麽?”
白山恍然間似乎有些明白,問道:“你是說上將軍他……”
衛熙打斷道:“我隻是猜測。何況你我出征之前,也從未聽說南宮將軍上奏疏向君侯稟報糧道開墾得如何了。換作你是君侯,你不會起疑麽?偏又遇上山越的事,君侯隻怕疑惑更甚。如果我們也音訊全無,那這懷疑,隻怕就要被君侯認定成真了。”
“君侯一向用人不疑!”白山反駁道:“我跟在君侯身邊多時,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讓你入學宮,就是看重你,下大夫,你怎麽能揣測君侯的用意,怎麽能辜負他的期望?”
衛熙閉目歎道:“可他畢竟是一國君侯。”又睜眼斜睨白山一眼,笑道:“你也是世族出身,怎麽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你族兄白少陽可比你精明得多。”
白山別過頭去,垂著眸子道:“我是旁支庶出,跟他並不親近,分毫也學不來他那套本事。也從沒有不知好歹地以為自己是世族子弟,就驕狂妄為。”他原先不過是秣城一個小小百夫長,若沒有姬亮,哪裏輪得到他這樣出身旁支,又寸功未建的人去湄河學宮?姬亮對他有知遇之恩,他應當以死相報,自然也不能容許衛熙這樣惡意揣測姬亮。
衛熙不想跟他起爭執,隻說道:“罷了,你我此時連眼前困境都走不出去,又何必計較那些廟堂算計。”
白山掏出地圖,堅定地說道:“還有三天的路程,隻要堅持過這三天,便可以直搗山越後方。”
“我怕越人不肯給我們機會。”衛熙說。
此時天色已暗,密林中更是一絲星光月色也透不下來,隻得見駐地篝火熊熊,極是醒目。吳軍入林數日,早已習慣了這林中夜宿,開始倒無人驚惶。誰料今夜這風刮了一陣又一陣,伴著鴟鵂一陣一陣的淒厲叫聲,陰惻惻地叫人後背都生出涼意來。夜風拂過林間,林子裏的樹葉一起簌簌抖動,在黑暗中沙沙亂響,似乎隱隱有無數雙手在招搖,無數張嘴在咿咿呀呀吟唱著久遠的越人歌謠,遠古的越人魂靈似乎都在這一晚重歸而來。
士卒們開始三三兩兩奔出營帳,惶惶惑惑地湊在一起,舉著火把私下張望。
衛熙見狀,高聲道:“不要亂!都點燃火把,原地待命!”
忽聽得極其靜謐的林間有人開口唱歌。先是時一人,繼而十幾人、幾十人、幾百人放聲相和,聲浪由小自大,滾滾從密林深處而來,一下一下撞擊在吳國士卒早已惶惶不安的心上。
吳國兵馬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來自林間的不明歌聲讓他們驚駭到了極點,即便是白山也不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拉住衛熙問:“下大夫勘察糧道,獨宿林間時,可有遇到這樣的情形?”
衛熙凝眉搖頭道:“沒有。”又抬起頭,瞧見白山眼裏掩不住的懼意,低聲安撫道:“千夫長,世上絕無什麽鬼神之事,不要自亂了陣腳,中了他們的計!”
白山立即問道:“誰?”
衛熙望向密林,冷笑道:“不是鬼神,就必然是越人!”又歎道:“越人果然不會給我們突襲後方的機會——大軍應該是一入密林時便被這一帶行動的越人發覺,然則他們缺故意等著我們孤軍深入……此地離越寨較近,極有可能是越人!”
白山聞言,朗聲對吳國士卒道:“都打起精神來!把戈矛都拿在手上!把篝火燒得越旺越好!”他突然伸臂一指密林:“不要驚慌!不是什麽鬼神之輩,此處不遠就是越人部落,一定是越人趁夜而來!大家打起精神,準備迎戰!”
他手臂一揮,各出應聲而動,隻見得林間忽有點點火光,進而越來越亮,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湧出來。待那火光越來越近,吳軍才看清是極多披發紋身的越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