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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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語》載:“三年春二月,白山、衛熙將千人伐山越。大敗,失軍數百,山單騎夜奔而出,告於宣城令。後請兵江都,郭益謙奔襲山越,全甲兵而還。白山、衛熙失期失軍,坐法當斬,後以金贖得脫。”



    白山、衛熙征討山越大敗而歸,已讓姬亮大為惱怒,而朝堂上趁勢又提起讓南宮應龍重掌軍務的話來。姬亮怒火愈熾,偏又無法駁斥,隻得讓南宮應龍回了秣城。南宮應龍一回來,商騏驥這個國尉頓時便尷尬起來,姬亮幹脆讓他暫時遠離政事,好一心在湄河學宮裏教習軍士。而另一邊,吳國糧道又無以為繼,姬亮思慮再三,決定不讓郭益謙回來,一麵讓他繼續領著江都兵事,一麵監督著糧道修建。



    姬亮曾去過一卷冊簡問郭益謙山越諸部一事,郭益謙諫言說此時不宜再對山越諸部用兵,姬亮想著最近吳國朝中局勢有變,也就沒再提起過此事。



    南宮應龍這次重回秣城如同拂過了吳國山河的和煦東風一般,讓那些挨過了一個殘酷寒冬的世族,又漸漸恢複了些許生氣。



    不知不覺,秦渭陽也已經在宮內住了兩月有餘。這兩月裏姬亮時刻命太醫守在秦渭陽身邊,加上藥材補品流水一樣地用,總算讓秦渭陽能夠下地走動了。姬亮自己也常在病榻前親侍湯藥,他怕秦渭陽病中心懷鬱結,閑來便千方百計說些笑話給秦渭陽聽。



    這段時日以來,他兩人朝夕相對,彼此間那一點心思都心知肚明,隻是都刻意不去觸及,隻如以往那般隨意說笑。兩人之間近一年的隔閡也像開春以後錦屏山上雪一樣,漸漸地化掉了,相較以前更親密了不少。



    眼看著天氣一日一日暖和起來,秦渭陽臉上也難得添了一絲血色。姬亮看著不由得心情大好,又見殿外春色明媚,遂叫人置辦了車駕,說要與秦渭陽出宮走走。



    秦渭陽想著一介外臣在內宮住著,終究不便,現下身上刀傷已無大礙,原是要趁著今日天氣晴好,就向姬亮告辭回費文通府上。可還未待他開口,姬亮就徑自牽了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闊別已久的陽光略微有些刺目,秦渭陽不禁抬手遮住了眼。姬亮仍舊牽著他,原是一極熟悉的路,秦渭陽幹脆閉上眼,一麵讓姬亮牽著他走,一麵微微仰起頭讓光線灑了他一臉。真真實實的暖意讓他心懷舒暢,那些悒鬱難言的話,那些求而不得的人,那些難以捉摸的沉浮,以及那些shā rén不血刃的算計,似乎都被這陣陣輕拂而過的微風吹得煙消雲散。他猛地睜開眼,眼前是天光大亮,碧樹青天,花繁鳥啼。



    秦渭陽側目看向姬亮,身姿挺拔地立於天地之間,黑色深衣折射出太陽灑下的漫天光輝,仿如古老典籍裏記載的天神帝俊一樣俊朗不凡。



    姬亮發覺秦渭陽瞧他,也轉過頭來,笑問:“你看什麽?”



    “臣看君侯相貌不凡,有‘王天下’之相。”秦渭陽半是應答半是呢喃地說道。



    姬亮聞言,停下腳步,縱目遠望,凝視著那座矗立了六十年的問鼎台,點了點頭,歎道:“當王天下!”突然又說道:“跟孤一起去湄河學宮看看!”



    “諾。”秦渭陽雖應下,但心中猶有疑惑。山越一役雖是勝了,但也確實狠狠打了姬亮一耳光,提起湄河學宮便是一肚子火氣跟尷尬,怎麽此時又偏要往學宮裏去?他這段時日遠離案牘,於朝政上也隻是從姬亮話中得知一二:如今南宮應龍回了秣城重掌軍務,商騏驥掛著國尉的名頭隻管著學宮事務,這無形中給了那些蟄伏的世族一個複起的xìn hào。南宮家重拾軍中權勢,隻怕就會將矛頭直指湄河學宮,迫使姬亮的湄河學宮隻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學宮。或許他們會擁戴南宮應龍成為世族的首領人物來與新政與姬亮抗衡,倘若再讓他們占了上風,那麽之前所有的籌謀所有的代價都付之流水。



    秦渭陽回首望去,百尺危台直插雲端,石壁上苔痕蘚跡斑駁,彷如一支陳舊的戈矛。耳畔是那日雨中費文通的話:“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窮其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看到的風光榮耀,皆係於你們身上啦!”秦渭陽凝視著問鼎台,暗暗在袖中握緊了拳。



    湄河學宮在北麵青陽峰裏。青陽峰與錦屏峰同出一脈,一個在北,一個在西,雖離王宮不遠,但已在秣城之外。學宮舊址原是宣公時修的一處行宮,幾座樓台軒館皆依山而建,又引來流泉飛瀑,灌出幾處池塘溝渠。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都隱在青陽峰的千岩萬壑、莽莽林海之中。



    現下湄河學宮依其舊製,宮中蜿蜒小道皆做了平日練習腳力之用,扶疏花木更作為演習設伏之地,又填了東邊一處大池塘用做騎射校場。



    此時食時已過,隅中未至,學宮裏正是鬧嚷嚷一片。姬亮車馬才至山腳宮門,便聽見山腰上騎馬射箭,對陣交鋒的喊殺聲。



    學宮眾人不知他要來,未曾出宮列陣迎接,姬亮帶著秦渭陽與幾個侍從站在校場外看了好一陣,直到白山喚了一聲“君侯”,商騏驥這才領著眾人跪拜下去。



    眾人都跪下向姬亮行禮,獨有一人立在眾人之外,滿臉桀驁地看著姬亮,正是那日入宮行刺未遂的杜鍔。



    姬亮問他道:“杜鍔,你為何不向孤行禮?”



    杜鍔“嗤”地一笑,望向姬亮的眼裏滿是嘲諷,故意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音說道:“你那日留我一命,叫我來看看你怎樣一步一步強大吳國,看看你做得這一切到底是對是錯。現下我已看到了。”他說罷微微一揚下巴,指著白山、衛熙,說道:“征討山越,大敗而歸。這就是強大吳國的第一步?這就是湄河學宮的第一樣功績?”說罷放聲大笑起來。



    “放肆!”秦渭陽皺著眉低聲喝道。



    杜鍔是世家子弟,自然認得秦渭陽,他心裏雖是憎恨姬亮,對秦渭陽卻並不厭惡。況且那rì běn意隻是刺殺姬亮,沒想到倒差點失手殺了秦渭陽,因此再見之下,難免對秦渭陽心懷愧疚。



    此時撇過頭不去瞧他,隻跟姬亮寸步不讓地對視,道:“你要我看的我都看見了,你要殺便殺——倘若你故作大度不殺我……”杜鍔說著抓著戈矛的手一緊,秦渭陽見狀踏前一步,侍從們紛紛擋在姬亮身前。



    姬亮撥開眾人包圍,不顧秦渭陽勸阻走到杜鍔身前,挑眉說道:“你刺殺一次不成,孤便讓你再來一次。”



    “君侯不可如此!”商騏驥急忙勸阻。



    姬亮擺擺手,示意他領著眾人退下,徑自抄起一柄長劍,對杜鍔道:“你敢嗎?”



    “有何不敢?”杜鍔丟下戈矛,拔劍出鞘。



    “君侯不可!”秦渭陽也急得大喊,說著就要衝過來。



    “照顧好上卿!別讓刀劍再傷了他。”姬亮頭也不回地對同行侍從命令道。



    秦渭陽掙不開攔在身前的侍從,隻對著商騏驥懇求道:“國尉,你勸勸君侯吧!”



    商騏驥正要再說,姬亮回頭盯著他厲聲喝道:“孤方才說的話國尉沒聽見嗎?!”



    白山站在人群中,方才本要出來攔住杜鍔,豈料被衛熙扯了回去。衛熙低聲罵道:“君侯方才被杜鍔奚落,皆是因你我山越失利之事。你若此時去勸阻他,非但不能打消君侯的念頭,反而讓他不得不跟杜鍔決鬥。今日這場中,誰都勸得,唯咱們兩個勸不得。”



    “那萬一……”



    “君侯長在軍中,騎射劍術未必比你我差。何況那日宮中就有一個上卿舍身相救,此刻學宮裏這麽多人,還救不得君侯了?”衛熙話雖這樣對白山說,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樁。



    姬亮今日被杜鍔當著眾人這樣嘲諷,心中必定是恨極了他與白山,若讓他殺了杜鍔,消了心頭怒氣,便不至於遷怒到自己身上。若是敗了,或是……那便更沒人向他興師問罪。



    衛熙與白山說話間,姬亮與杜鍔已在校場中打鬥起來,跳躍騰挪之間,衣袂翻飛,塵土飛揚。他兩人出手都一招快似一招,學宮眾人看不清兩人招式往來,隻看得見一青一黑兩個影子在校場上穿梭跳躍,隻聽得見兵器鏗鏗鏘鏘的撞擊聲。



    這聲音每響一次,秦渭陽的心裏便揪起一分,抓著侍從的手便顫得更厲害一分。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場中,生怕錯過一瞬,生怕杜鍔手中長劍會如那日的bǐ shǒu一般,直直刺進姬亮的胸膛。他重傷初愈,氣血本就不順,激動之下難免咳喘得厲害,但又怕讓姬亮分心,低下頭死死咬著嘴角把胸中翻騰的咳喘忍下去。



    突聽得“當”地一聲,秦渭陽急忙抬頭,隻見杜鍔手中的長劍落了地,姬亮劍鋒直指杜鍔喉間,隻要再朝前送分毫,杜鍔便要血濺當場。



    姬亮道:“杜鍔,你輸得服不服?”



    秦渭陽奮力撥開侍從阻攔,奔過來對姬亮道:“君侯不可姑息此人,按律處置了便是!”



    姬亮發覺秦渭陽好不容易有了一絲血色的臉又蒼白了回去,一手扶住他,一手執劍指著杜鍔,又道:“孤那日說不殺你,便不會殺你。”說罷也不願再與杜鍔多言,扔下劍扶著秦渭陽便往回走。



    商騏驥送走姬亮,一個人站在山腰上,遙遙望著姬亮與秦渭陽相攜而去,麵上沉著如故,隻是眼裏多了一絲追憶往昔的迷茫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