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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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亮一愣,問道:“阿兄怎知道是他?”



    郭益謙鬆開擁住姬亮的手,站起來理了理衣襟,淺淡一笑:“是與不是,入夜之後,君侯自然知曉。”



    姬亮眼睛一亮,湊近道:“咱們是夜襲楚軍麽?”



    郭益謙搖搖頭:“楚軍這一仗雖然敗了,可未必就傷了元氣。而江都、祁城的守軍若是再不來,那上郡真的就岌岌可危了。況且他們已經知道君侯就在上郡,攻下上郡城必然是比先前更迫切十倍!”郭益謙走出內室,抬頭望了望天色,沉吟道:“今夜他們必然再次攻城!”



    姬亮聞言頓時麵容一肅,抬腳就往外頭行來,走得急迫,差點撞到了秦渭陽。姬亮拉了他問道:“江都、祁城兩處的援軍現在何處?”



    “兩處大軍一前一後都進了城,上郡城裏安置不下,都屯紮在城外。”



    姬亮心中一喜,笑道:“好!看來這司命大神也要孤勝這一場!”



    郭益謙聽得姬亮笑,跟出來問道:“可是援兵已到?”



    姬亮點頭應道:“正是。”



    郭益謙重重一拍手,對姬亮說道:“臣有一策,可退楚軍。還請君侯請諸校尉都皆聽臣部署調遣。”



    姬亮把白山、衛熙、杜鍔等人都召進郡守衙署大堂,卻見他們後麵跟著進來四個麵容陌生的武將,想是祁城江都二地南宮應龍與商騏驥帳下部將。那四人見了姬亮便叩拜行禮。



    其中年歲最長的那個約莫三十五六,身形高大,麵色黝黑,他站起來朝姬亮跪下叩首拜道:“臣都尉南宮琸拜見君侯!”



    跟在南宮琸旁邊一個三十出頭的武將也拜在姬亮身前,口中說道:“臣衛尉南宮璜拜見君侯。”



    另外兩位則是都尉崔文與校尉翟纓。



    都一一見過之後,郭益謙也不待他們多客套,起身便問白山:“上郡守軍現有多少?”



    白山咬著牙,悶聲道:“上郡一役幾乎將原本那一萬五千兵馬折損殆盡,隻餘了兩千餘人。”



    “君侯從秣城馳援而來的五千兵馬,又剩多少?”



    “尚餘四千餘人。”衛熙連忙應了。他知道郭益謙用計想來詭詐,可是腦子轉了半天也想不出個頭緒,隻興致勃勃地聽郭益謙講下去。



    姬亮接口道:“那此時上郡屯兵共四萬六千人——楚軍定沒有這麽多人。”



    “不然,”郭益謙擺擺手,“君侯想想,上郡郡尉派出去追擊的那五千人為何一個也沒有回來?倘若不是遇上多幾倍的兵馬,怎會全軍覆沒?”



    姬亮微微皺眉思量著說道:“你是說他們知道上郡肯定有重兵駐紮,倘若他們也以相當兵力來攻,勝負難測。可上郡又是他們誌在必得的,所以他們多番引誘擾城,分削掉上郡兵馬,再大軍壓境一舉打下上郡!”



    郭益謙點頭道:“正是如此。而今日一戰我軍死傷無數,楚軍必然趁我軍元氣大傷之際再次來攻。”他一指外頭逐漸昏暗的天色,說道:“入夜之後他們必然來襲!”



    白山“騰”地站起身,身上甲胄嘩啦一響,隻聽他道:“我們四萬六千兵馬屯紮在此,還怕他祁陽麽?”



    郭益謙道:“不,援兵隻撥出一萬上陣。”



    他這句中計說得眾人莫名其妙,唯有秦渭陽點頭讚了一句:“上大夫妙計!”



    郭益謙道:“剩下三萬兵馬屯紮城外,隨時聽候調遣。白山、衛熙、杜鍔與翟纓分領這一萬六千兵馬,隻要楚軍以來,立刻出城迎頭痛擊!”



    姬亮聽得激動,道:“那孤也自領五千兵馬。”



    郭益謙卻立刻稽首大拜,道:“君侯坐鎮上郡城中便可。”



    “為什麽!”



    “三萬兵馬皆需君侯調遣!”



    秦渭陽也勸道:“君侯不可冒險!”



    姬亮笑道:“在秣城時丞相說不可冒險,孤卻還是來了上郡;如今上卿又這樣說,可見孤是去定了。”說罷就要去拿劍。



    秦渭陽重重叩頭於地,說道:“出征之前臣說過要護君侯周全,今夜君侯實在不宜冒險,不如——”他又叩首說道:“讓臣著君侯的服飾,拿君侯的佩劍,替君侯上陣。雖是僭越,但事從權宜。況且衣冠出征,也算得君侯親征了。”



    “不行!”姬亮與杜鍔異口同聲地出言勸阻。



    郭益謙道:“倘若君侯一意要親征,臣覺得也隻有上卿這個法子最是穩妥。”



    “上大夫,上卿從未習過武,又大病初愈,一路隨軍已是辛苦,怎能叫他領著兵馬上陣。”



    郭益謙也跪下叩首拜道:“臣曾領兵平滅山越,願替君侯出征。”



    “你……”姬亮一時語塞。



    衛熙見此情景,立馬跪下也拜道:“為吳國計,臣也以為君侯不宜冒險親征。”



    他一拜,白山杜鍔連同那四名武將也紛紛跪下勸阻姬亮。白山一心擔心姬亮安危,自然不願他親征。而杜鍔看秦渭陽的決絕樣子,知道要秦渭陽不去,必然就要姬亮不去。



    姬亮泄氣地把劍往地上一丟,道:“罷了罷了。孤不去便是。”又問:“隻是這黑漆漆的一片,如何分得清敵我?”



    郭益謙起身道:“或許楚軍便是料到了君侯估計這暗夜之中不辨敵我,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攻城,所以偏偏要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豈料我們算準了這一步,事先做好準備,反過來殺他一個措手不及。”又對眾人說道:“此夜一戰,眾將士都要格外小心,暗夜中我們辨不清人馬,楚軍也一樣。所以他們必會讓士卒都點燃火把,而我們卻不燃火把。”



    姬亮恍然大悟,道:“這樣他們在明我們在暗。”說罷大手一揮:“諸將即可下去整軍備戰!”



    “諾!”



    姬亮看眾人都得令去了,忽地又想起一事來,問郭益謙小聲說道:“阿兄,鍾翦真的在楚軍之中?”



    “倘若今夜那三萬大軍上不了戰場,便不是他,倘若上了戰場,一定是鍾翦無疑!”



    姬亮沒有再問,隻是歎道:“不過兩年工夫便在楚國廟堂上立住了腳,倒也當真是不愧與你同列‘江左三鳳凰’了。”



    郭益謙聽他這樣說,知道必有內情,但並不追問,隻略略抬眼看著姬亮。



    姬亮視線與他一對上,那心頭便再藏不住話。當下便把那日如何在華予閣裏遇到鍾翦,登仙台上鍾翦又是怎樣與南宮瑾結怨,以及他欲請鍾翦出山被拒絕,才一路跟到錦屏山下遇到郭益謙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講來。



    姬亮一麵講,一麵覷著郭益謙臉色,見他麵上始終淡淡的,眼裏也瞧不見半點波瀾。姬亮心頭不安得很,鍾翦的事一講完,他便捧著郭益謙的手,赧然地說道:“阿兄,孤不是有意瞞你。”



    郭益謙極淺地笑了一笑,反手握住姬亮,說:“君侯這就是對臣多心了。你原本也不認得我,鍾翦言行又合你的意,你看中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言行並不合孤的意。”姬亮分辨,那語氣竟還微微帶了點委屈:“他這個人十分狂悖,行事又乖戾,吳國出了一個陸棠還不夠,還要出第二個麽?”



    郭益謙手上一軟,幾乎握不住姬亮的手,姬亮這句話讓他害怕極了,一時間幾乎連呼吸都嚇得忘了。卻也隻得那麽一瞬,之後心底那一絲僥幸與不甘藤蔓一樣纏繞上來,郭益謙幾乎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激動與慌亂,他極力克製著問了姬亮一聲:“陸棠是何人?”



    姬亮此時心中也煩亂,倒沒察覺出郭益謙的異樣,隻隨口應道:“陸棠是先王時的中大夫。”



    郭益謙聽得這一句,長舒一口氣,頓時放下心來。卻佯裝好奇,問道:“他跟鍾翦真那樣相像?”



    姬亮皺眉回憶了一陣才道:“他作亂朝堂之時,孤尚未出生,一些往事不過是聽丞相與上將軍這幾個老臣偶爾閑話幾句罷了。據說當年桓公伐雍還吳之後,那位謀臣便辭官歸隱了。過了很多年,陸棠來秣城的時候,桓公才知道當年那位謀士已經去世了。”



    “陸棠一個鄉野之人,即便來了秣城,也是舉目無親。無人舉薦,他又怎麽能讓先王注意到他?”



    姬亮輕哼一聲,十分不屑地說道:“他倒是膽大,自叩宮門請見。”



    “先王卻也見了?”



    “先王那時還是公子,見他的是桓公。也不知桓公與那位謀士有什麽約定,陸棠拿出一件信物,桓公便把他迎為座上賓,還讓他輔佐先王。”



    郭益謙不自覺地攥住了腰上懸著的那塊血紅的玉璜,淡淡問道:“後來呢?”



    “後來先王繼位,陸棠就更得重用了。隻是他恃寵而驕,漸漸在朝堂上跋扈起來。那時吳國兵馬疲弱,他卻一力主戰,這豈不是把我吳國王懸崖上推?”姬亮越說越是憤怒:“那一日他的奏疏被先王駁了回去,他竟拉攏桓公時期的舊臣鬧一出逼宮!便是這樣,先王也沒殺了他,隻是疏遠了他,他還是照樣做他的中大夫!先王就是太好脾氣,若是換了孤,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郭益謙手心被玉璜棱角膈得生疼,卻仍一臉平靜地應道:“君侯說的是。”



    姬亮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擁住郭益謙,道:“阿兄,陸棠與先王大義不篤,那都是他自己錯。但孤知道阿兄不會這樣對孤,孤也不會那樣對你。”



    姬亮沒說出一句話,郭益謙心裏便沉一分冷一分,此時這一顆心早已是沉到穀底冷如寒冰。可他又不怨恨姬亮,姬亮沒說錯,錯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又或者他能麵冷心冷到底,那也不會是現在這樣進退兩難的田地。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不管錯的對的,也再不能改變了。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他漸漸鬆開攥著玉璜的手,應道:“以後的事,誰又知道?倘若有天臣背棄君臣之義……棠棣之情,便是車裂加身,也是咎由自取。”



    人怕的無非是不可知的以後,可若一開始便知道了結局,那又有什麽好怕的?他與姬亮本就不該糾纏在一起,可既然錯了,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隻有一路錯下去。最後無非是如陸棠一樣下場,這又有什麽可怕的呢?宿命罷了。那塊玉璜的傳言他不信也不在乎,此刻他卻想這傳言是真的,哪怕是不得好死了呢,也比讓姬亮最後識破他的用心來的好。雖說是有真心,可終究不是純粹的真心,連郭益謙自己都容不下這樣的真心,何況是驕傲矜貴的吳侯?



    姬亮不知郭益謙此刻心思,隻道他說話一向如此,不去駁他,隻在心頭打定主意:先王能護得住陸棠,孤便也能護得住阿兄。可這個念頭一起,他心裏又驚了一驚,原來當他處在先王那個位置時,卻也是不能置陸棠於死地的。可……可秦渭陽又說丞相他……唉,他們三個的事,與我們三個的事,竟然這樣相似。隻盼孤與阿兄能一世同心同德,相知相攜,不要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