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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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道我會告訴你,為何每每這般戲弄我?”鍾翦坐正,慢慢綰好頭發。
薑棣索性躺在榻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輕哼道:“晉楚兩國雖已結盟,可你畢竟是楚國之臣,對寡人說的話有幾分假幾分真,寡人也不知道。”忽然一笑,又說道:“可寡人要叫你知道,你縱有通天的本事,在寡rén miàn前也是不值一提的。你想說得說,不想說還是得說。”
鍾翦背對著薑棣,坐在榻上一動不動。薑棣見鍾翦沒什麽反應,也覺得之前那些話說得無趣。他起身掰過鍾翦的臉,觸手隻覺他臉上一片冰涼水痕,細看之下鍾翦雙目通紅,顯然是方才哭過。
薑棣抬起袖子輕輕給他擦拭臉上的淚痕,憐惜說道:“阿翦怎麽哭了?”
“郭益謙已經去找伯薑公主了,你到此時還不肯和楚國結盟麽?”鍾翦反手拽住薑棣的袖子:“郭益謙的意思就是,這晉國你做得了主,伯薑也做得了主,你拖著秦渭陽在晉國這麽久,明顯在觀望,不願意與吳國結盟。所以郭益謙轉身去找了伯薑,如果他們之間一旦達成某種共識,下一步就是要設計除掉你了!”
薑棣挑眉:“可你說這郭益謙去找伯薑,是要讓寡人給他一個答複。”
“因為伯薑始終是個女子,從古至今都沒有女子稱王的前例!郭益謙心裏也沒有底,所以他這是逼你——用這個法子來逼你與吳國結盟。”鍾翦道:“郭益謙來晉國是來求親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開始就打算為吳侯求娶伯薑,這樣對你來說則去除了一個心腹大患,你欠了吳侯一個人情,怎麽能不跟他結盟——而如果你依然不肯,那就是我先前說的,他們聯合起來除掉你。”
“那寡人何不順水推舟,與吳國結盟?”
“不能跟吳國結盟!”鍾翦似乎完全忘了薑棣剛才是如何讓他尷尬難堪的。“晉王當和楚王強強聯合,才能無敵於天下!與一個弱國結盟,不過是讓他得利,把你的實力勻給他而已!”鍾翦緊盯著薑棣,生怕錯過他臉上每一個神情變幻。
“寡人……答應與楚國結盟。”薑棣沉默一陣後突然開口。
鍾翦一愣:“什麽?你怎麽突然答應了?”
“寡人怎能讓伯薑的野心得逞?何況——”薑棣凝視鍾翦:“上郡一役,你在楚國已是舉步維艱,若是此回出使再無功而返,那你在楚國還有立足之地?”隨即又笑道:“不過寡人倒是希望你在楚國待不下去,這樣你就能來投奔我晉國。”
“你想錯了!”鍾翦立刻反駁:“我不會來晉國。”
“不來?”薑棣好整以暇地靠在憑幾上:“不來你能去哪裏?姬亮能容你?雍王能用你?即便巴侯接受你,你又準備花多少時間成為他的親信,然後利用巴國實現你的想法?而晉國則不一樣,隻要我還是晉王,你一來,我便可拜你為上卿!”
鍾翦不可置信地看著薑棣。
“怎麽?不信?”薑棣一把抓過鍾翦,將他扯到眼前,逼視著他,幾乎咬牙切齒一般說道:“寡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做這個晉王實在太膩味,何不讓寡人來成全你!”
鍾翦沒有應答。他來晉國也有月餘,並不是第一次和晉王這樣密談,自忖對薑棣的性情也有幾分了解。但此時此刻,鍾翦突然覺得薑棣如此陌生,好像他之前認識的,都是另外一個人。
“好吧。”鍾翦終於開口,應承了薑棣。
到底還是走到這一步……
黑暗中,鍾翦無聲長歎。
相比之下,郭益謙卻是風光無限。
郭益謙沒有對伯薑直言來曆。但是伯薑何等人?如何聽不出郭益謙言語之間的扶持親近之意?不過聽了也就聽了,伯薑想他郭益謙不過是一個鄰國使臣,來與她謀算這些,豈不可笑?就算她要奪了薑棣的晉王之位,她能憑借的,隻有晉國老臣,難道還打算逼宮那日,讓郭益謙帶兵相助麽?誰知道他郭益謙安的什麽心?
她這樣想,郭益謙又如何料不到?今夜來此,不過就是放出消息叫晉王知道,好要他一個答複,對於這位公主,也不過是麵子上的應付,哪裏期望她真的能成事?
兩人皆存著一樣的心思,席間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竟然意外的其樂融融。
郭益謙也詫異自己幾時也變得這樣圓滑世故,分明才兩年光景,怎麽變了這樣多。似乎再也回不到當初在錦屏山下耕讀時平靜無波的單純心境了。
第二日晉王便著人急匆匆召郭益謙進宮。
“看來晉王也不是愚蠢之人。”秦渭陽望著來驛館接人的使者,對杜鍔說。
“上卿……”杜鍔猶豫一陣,道:“當初君侯派你北上,本就許你機變行事。我記得路上你就跟我說過你的整個計劃,其中就有這個和親,把伯薑公主娶過來。為何你當時沒有對晉王提,此時白白把這個功勞讓給了上大夫?”
秦渭陽笑道:“我何必同他爭。”
爭,也爭不過。
秦渭陽從不信命,不過如今卻漸漸信了有些東西就算拚盡一腔心血,也是枉然。
薑棣按照昨夜鍾翦教他的那樣,對郭益謙極力拉攏。郭益謙見時機成熟,便向晉王提了聯姻一事。
“周天子當年說過姬薑萬世為婚姻的話。”薑棣笑得溫和得體:“隻是寡人的女兒都沒有適齡的……”
“晉王的姊妹,也是公主。”郭益謙忙遞上話。
薑棣故作思慮,良久才道:“說起來,寡人倒是有一位小妹,如今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她與吳侯,倒是相配。隻是……我晉國素有長女主持家祭的規矩,寡人擔心她嫁到吳國,我王室家祭無人主持。”
郭益謙如何不明白晉王話中之意,道:“家祭乃是婦人之事,縱沒了公主,還有君夫人!”
“說的甚是!”薑棣撫掌而讚:“那寡人便應下這婚事。”
“我此次來,也帶了聘禮納幣,隻待晉王應允,便逆女回國。”
“諸侯一娶九女,寡人還得從宗室裏選適齡女子作為媵妾陪嫁。”
郭益謙又道:“晉王既已答應聯姻,那吳晉兩國就是姻親之好。又值此烽煙再起之際,何不結盟?”
薑棣笑了一陣,說:“結盟一事,容寡人三思。再議,再議。”
郭益謙皺眉,這晉王比他想象的要難說服。
“大王,恕我直言,如今晉國國中事務倘若伯薑公主不點頭,即便是大王,怕也……”
薑棣臉色一沉:“你這話什麽意思?”
郭益謙笑道:“大王心裏清楚得很,何必反問我?”
薑棣凝視郭益謙一陣,冷聲道:“你繼續說。”
“大王要把伯薑公主嫁給我家君侯,我們自然是樂見其成,然而公主……隻怕未必願意遠嫁東南……”郭益謙說得緩慢,給薑棣留足了時間考慮。“所以就算不提結盟的事,在大王心裏,隻怕也是日思夜想地要除了這個心腹大患。益謙不才,但有一計可使大王從此之後安枕無憂。”
薑棣盯著郭益謙,忽然笑了起來:“然後孤便欠你們吳國一個人情,便得答應與你們結盟?”
“正是。”郭益謙也不避諱。“這天下熙來攘往,無非是圖一個‘利’字,升鬥小民如此,一方諸侯亦如此。”
薑棣道:“你且說說,如何幫寡人除了這個心腹大患?”
“昨日夜裏我去拜會伯薑公主的事,想必大王已有所耳聞。”
“不錯。”
“那麽大王可知為何我要去拜會伯薑公主?”
薑棣故作不知,隻說:“難道不是如你先前所說,如今這晉國國事,她伯薑不點頭,即便是寡人要做什麽也不能如意——你一個別國使臣,自然要兩邊討好,唯利是圖。”
“非也!”郭益謙起身拱手而拜:“實是為大王步下一子,以保此事順利。”
薑棣被他引起了興趣,傾身向前,抬手示意郭益謙起來,問道:“怎麽說?”
郭益謙道:“我昨日大張旗鼓去拜會伯薑公主,一來是以她聲勢之盛,別國使臣去拜見她並無不妥;二來,這樣大王也會知道——或者說別人知道大王一定會知道,郭益謙昨夜去拜會了伯薑公主,還密談了那麽久,而今天我來拜會大王,大王大可以對外稱臣是來替我家吳侯商議結盟一事,對聯姻則隻字不提,暗中再施壓,逼得那伯薑公主為求自保,不得不自請出嫁。”
“如何逼迫施壓?讓她自己走?”
郭益謙一笑:“這就是大王所需要思慮之事了。晉國內政,郭益謙不便插手。”
“果然他想的是這個法子!”聽完薑棣的轉述,鍾翦撫掌而歎。
“那你說,寡人現在該怎麽辦?”
“將計就計。你先答應郭益謙結盟之事,隻說是如他所願,嫁了伯薑,便與吳王會於吳晉之交的雲夢澤,舉行結盟的儀式——隻要嫁了伯薑,一麵收回晉國大權,一麵與我楚國結盟。就算是反口不認,背信棄義,姬亮也不能奈你何。”鍾翦一步一步地在布帛上謀劃:“至於伯薑,她畢竟是個女人,大王要是一口咬定她裏通外國圖謀篡位,晉國老臣也容不得她了——那時風雨之勢裹挾而來,她不走,又該往何處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