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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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熙來時,正撞上南宮應龍捉了南宮瑾往正朝大殿方向去。衛熙攔住南宮應龍去路,示意南宮應龍將南宮瑾交給他。南宮應龍神情陰鬱地看了衛熙一眼,並不放手,依舊大步朝前走。衛熙抽出兵刃,再要攔下時,身後響起白山的聲音:“下大夫,君侯說要見他們。”



    於是白山領了南宮父子往台階上去,商騏驥召集衛熙等湄河學宮將領清點殘餘秣城守軍整合收編,各司其職,隻仍舊不見姬雋、秦渭陽與杜鍔三人。



    “抓不到姬雋,始終是個禍患。”商騏驥說。



    衛熙卻道:“姬雋未必就逃了。”



    “哦?”商騏驥想聽聽這個平日裏看著並不出挑的下大夫的看法,問道:“那你說他是去了哪兒?”



    衛熙一笑,說:“國尉想想,姬雋是被流放了二十幾年的人,乍一回來,並沒有地方供他安身。而以他的野心,也不肯隻求安身的。”



    商騏驥再問:“倘若隻是尋個臨時的庇所,以圖日後再起呢?”



    “那也不可能。”衛熙擺擺手,指著正在整編的秣城守軍說道:“他鬧的這一場,還是借了南宮家的勢——今日之敗,君侯追究起來,怕還要牽扯著一大批人,哪還有第二個不開眼的再去扶持他?到頭來,也隻有他一個人。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除了孤注一擲,難道還有別的出路?”



    “你是說——”商騏驥微一沉吟,點了點頭:“他必有最後一擊。”說罷警覺地望了望四周。



    衛熙又說:“上卿與雲騎都尉還不知在哪兒,要是落在姬雋手裏,那就麻煩了。”



    商騏驥聞言,看向那高台上,皺眉不語。



    而此刻在那高台上站著的姬亮,似乎並不想聽南宮應龍的剖白,但費文通卻勸他要像當年桓公那樣表現出一個霸者應有的氣度與胸襟,聽一聽麵前這個逆臣的聲音。費文通今天受了大委屈,姬亮不得不照顧他的麵子。



    獲得默許之後,南宮應龍開始滔滔不絕地陳情。言辭懇切,聲淚俱下,今日逼宮的事情在他口裏說出來,真真是有千萬個情非得已,萬千個奸佞逼迫,直聽得姬亮冷笑不斷,一個字也不願意信他。



    南宮應龍說了一大篇話,見姬亮不曾動容半分,心中一狠,作勢要在殿前手刃南宮瑾以謝罪。姬亮依舊隻作不見。幸而被費文通攔了下來。



    姬亮狐疑的目光從費文通麵上掃過,道:“姬雋謀反,你南宮應龍就是主謀,現在你要殺南宮瑾,是戴罪立功,還是滅口?”他轉頭命令白山:“白山!”



    “臣在!”



    “先將南宮應龍、南宮瑾,並今日在場所有涉事朝臣全部收押!”



    “是!”



    “待抓到了姬雋,再一並處置——這件事裏頭,絕不止一個南宮家。”姬亮這話,既是說給白山,又是說給費文通聽。



    待白山領命押了南宮父子下去,姬亮又道:“丞相受傷了,還是去內宮好好休息吧。”說罷要過來攙扶他,費文通忙行禮辭謝。郭益謙卻道:“丞相,南宮應龍之前拿你性命做要挾,你為什麽還要替他們說話?”



    費文通遂將他混亂中勸南宮應龍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又對姬亮說道:“君侯,臣也是看南宮應龍尚有一點悔過之心——”



    郭益謙搶了他的話說:“上卿與你同樣落入姬雋手中,現在生死未卜。丞相與上卿有師徒之情,此刻竟隻顧著為一個反賊說話。”



    郭益謙的刻意刁難讓費文通大為不快,說道:“上大夫,你懷疑我與南宮應龍也另有所圖謀?”他撩衣向姬亮跪下,道:“請君侯將臣一並收押,抓到姬雋,自能證明臣與此事半分無涉!”



    姬亮尷尬一笑,說道:“丞相多心了,孤是信得過你的,是上大夫失言了。”但郭益謙並沒有向費文通道歉的意思,姬亮也拿他沒有辦法,隻好再次請費文通進路門內王宮內殿去歇息。



    “阿兄。”姬亮望了一眼費文通遠去的背影,對郭益謙說道:“你方才是真失言了, 丞相他……”



    “這些話我不說,難道叫你親自跟他說嗎?”



    “阿兄……”姬亮被這話噎得無法再說下去——終究隻有郭益謙是他的知己。作為君王,最忌諱的就是“知己”,然而有郭益謙在,姬亮隻覺得心安。



    “傳孤的令——”姬亮站在剛剛躍上東天的朝陽明媚的光線裏發號施令:“關閉秣城十二門,任何人不得進出,湄河學宮諸將立刻在城中搜捕姬雋。宮外百官俱入官署,關閉宮門,白山著人繼續於宮內搜捕。”



    姬亮此時已經回到內殿燕寢中,看著殿外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問郭益謙道:“白山說,衛熙跟他講,雲騎都尉在,上卿就沒事——但是,我們誰都沒有親眼看見雲騎都尉跟著上卿啊……”



    “我也沒有看見錦屏山下那一大片的荷花,可是我知道這個時節它一定開得接天連地。”



    郭益謙見姬亮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又說道:“君侯,君夫人可有消息?”



    “我不擔心她,她的應變決斷,連我也不及。”



    郭益謙沒再說下去,姬亮自己卻想通了。



    隻是姬亮口中應變決斷都遠勝於他的伯薑,此時也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她追到了姬雋,在吳王宮裏那座標誌著桓公之威的問鼎台上。



    姬雋孤身帶著秦渭陽,又有杜鍔尾隨,自知衝不破商騏驥的重重圍堵,索性且戰且退,逃至人跡罕至的問鼎台上。



    問鼎台立在吳王宮眾多宮閣殿宇圍繞之中,卻已多年不曾有人來過了,因此台上的苔痕蘚跡悄悄替時光占領了這座昔日風光無限的高台。



    姬雋到了問鼎台,放慢了步子,似閑逛一般一時撫著累累青苔的石壁長籲,一時望著台下蟻群一樣的人短歎。不像來避難,倒像是來遊覽。



    他扣著秦渭陽一走一停,縱目遠眺,極是悠閑,渾不在意身後杜鍔按劍蓄勢待發。而杜鍔身後十幾步外,是他們誰都不曾察覺的伯薑。



    伯薑是不信杜鍔,為防他突然發難,一直跟著他,孰料竟發現了姬雋。伯薑突然出劍,隻一眨眼已掠至姬雋身後。姬雋驀然轉身,將秦渭陽整個人扭過來,伯薑的劍尖便直衝著秦渭陽而來。伯薑並不打算收劍,劍尖眼看著已刺破秦渭陽的衣衫,刹那間就要穿胸而過——卻突然一滯!



    電光石火之間,是杜鍔從側麵出劍,擦著秦渭陽的皮膚攔下伯薑的一劍。秦渭陽乍被這冰涼的劍刃一激,驚得倒吸一口氣,本能往後退去。姬雋正好借了他的力又退開數步。伯薑要追上去,杜鍔瞥了一眼抵在秦渭陽脖子上的長劍換成了更輕快的bǐ shǒu,不得不伸劍攔住伯薑。



    伯薑心道:果然如此。她抬手用長劍挑開杜鍔的劍,雙眉一揚,道:“杜鍔,你要幫他?”



    杜鍔道:“你跟了我一路,還看不明白?”



    伯薑一愣:“你知道?”



    杜鍔冷哼一聲,並不回答,隻說:“我欠上卿一個人情,當然要護他周全。至於他們叔侄間誰輸誰贏,這吳國國君是誰,我不感興趣。”



    “你現在是受製於他,還談什麽護人周全?”



    “那也是我甘願受製於他!”



    “你——”伯薑無言以對。



    “哈哈哈!”姬雋大笑:“說得好!真真是個情種!我要是有這麽個讓我甘願為他受製於人的人,別說吳國國君,就是給我天子,我也不做!”



    杜鍔對姬雋道:“我隻要你放了他。”他看了一眼伯薑,又道:“我不會為難你。”



    “不會為難?”姬雋陰鷙一笑:“我到了這個地步,還怕你為難?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我這侄媳說得對,你現在可是受製於我。”姬雋轉頭看伯薑,竟有幾分讚許:“你可是比他們都中用——商騏驥是你調進城的吧?還順手卷走了秣城一半守軍!這一招著實高,我也佩服。你好好在晉國做你的長公主不好麽?來這裏聯什麽姻呢?”說罷,又自顧惋惜一歎:“身為女子,終究是身不由己啊……”



    姬雋的話戳中伯薑心事,卻不願在外敵麵前顯露,傲然回應:“這與你無關。”



    “姬亮?”姬雋哂笑:“徒有其表罷了。他跟他那個口蜜腹劍、卑鄙陰險的父親沒有一絲走樣!”



    一個溫軟的聲音悠然在姬雋耳邊響起:“一介亂臣賊子,倒來說別人是道貌岸然?”



    “愚蠢。”姬雋斜覷秦渭陽,調笑道:“你這樣天真的人都能做堂堂一國上卿,我看這吳國,不亡也難——成王敗寇四個字,你竟沒有聽過?”



    秦渭陽懶得同他爭辯,姬雋卻似要將他這二十年的憤懣都發泄出來——



    “桓公時的赫赫武功,百二十城,如今都讓姬無忌與姬亮父子作踐成了什麽樣子?姬無忌在位時割出去的五城不算,四年前姬亮即位,再割二城,一年前上郡又差點丟了!年年戰,年年敗!虧得你們也將那些諛頌之辭說得出口!



    “這且不算。他怎麽對那些世家舊族的?那些都是跟著桓公一寸血一寸土地拚殺出一份霸業的功臣!他姬亮竟逼得這些世族們死的死,敗的敗——杜都尉、秦上卿,這事上你們可比我明白多了!”



    杜鍔對此事始終心有芥蒂,也說不起話。是秦渭陽嗤笑著應道:“我看你性情乖僻,以為你也有不落俗流的見地,沒想到就算做出這天地不容的事來,也還是滿嘴的陳腔濫調——你也算活了這幾十年歲數,卻參不透這此一時彼一時的天道?”他說著越發覺得可笑,竟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