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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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姬雋難得嚴肅起來,歎道:“你們算什麽,也敢妄稱得窺天道?你莫要看著眼前風光,一國之力俱歸姬亮之手。這下麵的架子搭不牢,哪一日百尺高台轟然而塌,那才叫好看!”



    伯薑聽了這話,詫異地看著姬雋。姬雋衝她一歎:“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這裏頭唯一一個明白的,可惜被那郭益謙算計著來了這裏……”



    伯薑驟然臉色一變,隻聽姬雋又道:“怕是上卿也出力不小!”



    伯薑瞬間已和緩了神情,隻當姬雋說的是旁人的事,與她全然無關。



    突然,姬雋將秦渭陽往前一推,杜鍔眼疾手快接住。他原以為伯薑就要動手,可伯薑不但不動手,竟還收劍還鞘。杜鍔拿眼神詢問秦渭陽,見他也是一臉莫名。



    姬雋負手瞧著高台石壁,問伯薑:“你來得晚,知不知道這座問鼎台?”



    “早在晉國時,就聽聞天子為桓公築問鼎台。”



    “天子築台,名是嘉獎,實際是忌憚。”姬雋說罷,又是一聲長歎:“不過六十年,已荒疏淒冷至此。”



    伯薑走過去,同姬雋一處站了,問道:“你既然也有這些感慨,為什麽還要聽信南宮父子的挑唆?”



    “一去二十年,也想見一見故人。孰料終究是,人物兩非。”姬雋轉過身,又說:“我是不甘心在那島上不死不活,可也沒愚蠢到以為憑著南宮父子就能拉下姬亮——都是桓公的血脈,我比你們了解他得多。”他問伯薑:“你是姬亮的妻子,所以覺得我是亂臣,倘若你還是晉國的公主,你又怎麽看我?”



    伯薑一時答不上來,姬雋並不介意,自顧說下去:“我是桓公少子,可國君的位置隻有一個,坐得了就是吳王,坐不了又想坐,就是亂臣。”他突然衝伯薑一笑,又恢複了乖戾的神色:“將來你跟姬亮的兒子,不知哪個是吳王,哪些是亂臣?”



    伯薑聽他的話說到自己與姬亮身上,便道:“以嫡以長,古製如此,也不見個個都是要蓄謀奪位,自殺自滅的。”



    姬雋大笑:“這話旁人說得,你伯薑公主說來真是虛偽至極——你一個女人都還想從你兄長身上分權呢,何況我這樣的公子公孫?你也不要說什麽古製如此——古本無製,有銅氏製之。既能從無到有,為何不能由此及彼?”



    伯薑原以為姬雋有什麽緊要的話說,豈料他隻胡扯一通,早不耐煩了,朝杜鍔使了個眼色。杜鍔會意,正要偷偷繞到姬雋背後,又聽見他說:“我從島上出來,也有些日子了,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麽?”



    “你看見了什麽?”杜鍔止住腳步問。



    姬雋神秘莫測地一笑,悄聲說道:“我看見吳國將來——七廟傾毀,宮室焦墟,百姓奔逃……”



    “妖言惑眾!”伯薑斥道。



    “惑什麽眾?”姬雋笑著一指問鼎台上在場三人,道:“你們哪個能為我所惑?” 他盯著伯薑:“你記好我這一句話,十年,隻消十年,你就知道我說的對是不對。”他說完,一個轉身便跨出了高台,仰麵倒了下去。



    姬雋這一跳,問鼎台上三人皆始料未及。忽地聽得台下悶悶一聲響,陡然驚起一陣sāo luàn。伯薑沉默半晌,獨自走下問鼎台。杜鍔也扶著秦渭陽跟了她去。



    姬雋自殺的消息傳到姬亮這裏來,姬亮反倒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郭益謙不解,問他:“姬雋一死,就很難查出到底國中還有多少人……”



    “不必再查了。”姬亮說。



    郭益謙還要再分辨,費文通走上前來附議姬亮,連聲稱是。



    郭益謙看了費文通一眼,心中更是忿忿,恰又見伯薑三人一齊進來,他又往那邊看去。杜鍔一向親近秦渭陽自不消說,而秦渭陽又是費文通的學生,這樣費文通那邊就有了三個人。看來今日他不管有什麽主張,姬亮都不會聽他的了。他隻不明白,為什麽連伯薑也同他們走到了一起去了?他親自從晉國迎回伯薑,可不是讓她做了秦渭陽的助力呀。



    “上卿!”姬亮一見秦渭陽,急忙從席上站起來,拉過秦渭陽上下打量。他看秦渭陽雖然狼狽,但並未受傷,於是轉頭對杜鍔說道:“多虧雲騎都尉接應得及時。”又問秦渭陽:“姬雋可有為難你?”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多餘——姬雋死都死了,即便對秦渭陽有過為難,他還能將姬雋怎樣?



    “姬雋死了。”伯薑說:“從問鼎台上跳下來……”



    “孤已經知道了。”



    姬亮的不耐煩讓伯薑敏銳地捕捉到了此時殿中微妙的反常氣氛,她垂下眼,默默退到一旁。



    秦渭陽環視眾人,問姬亮:“姬雋既已伏法,不知君侯如何處置南宮父子?”



    “君侯的意思,是此事到此為止。”費文通悄聲對秦渭陽解釋。



    秦渭陽抬眼朝姬亮與郭益謙看了一看,了然地應了聲“是”,也不說話了。



    姬亮看眾人都不言語,又說:“丞相,南宮應龍受姬雋蠱惑,圖謀造反,本是大罪。然而孤念他兩朝重臣,又受先王托孤之命,且有悔過之心,處置上便想寬宥一些,你看如何?”



    姬亮這話正中費文通心意,當即點頭應道:“自新政以來,為求速成,對世族們太過苛刻。杜氏一事……”費文通看向杜鍔,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難免讓他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終日惴惴如臨深淵,心中怕也對君侯多有怨言。倘若再緊逼下去,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南宮應龍。那時即便君侯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吳國也會因為內耗太過而再也無法與晉雍楚三國抗衡。”



    “孤也是想到了這裏,所以才……”姬亮拿餘光掃一眼郭益謙,欲言又止。



    費文通朝姬亮深深一揖:“君侯,新政隻能用一時,如今,是到了該改的時候了。”



    郭益謙聞言,猛地回頭看向姬亮,姬亮不敢直視他質問的眼神,隻伸手扶了費文通,說道:“孤知道,孤知道……讓孤想想。”



    一座城市倘若有幸成為王國的都城,那麽在它被命名的那天便具有了一股可以消弭各種爭鬥暗湧於無形的力量。而散發出這種力量的源頭就在這座城市的核心——王宮。



    姬亮幾乎沒有費任何口舌就與世族們達成了默契,各退一步,彼此兩寬。但同時,他的心腹知己郭益謙全程無聲地用眉梢眼角的怒氣表達了大大的不滿,可姬亮卻破天荒地選擇了無視。



    姬亮突如其來的冷淡讓在人情世故上向來缺乏婉轉的郭益謙更加篤定自己遭到了厭棄。而比這更糟的是,他發現自己盡管是吳國的上大夫,卻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從前有姬亮的信任與支持,他的確用不著經營這些額外的人脈,也因此嚐到了今日孤立無援的滋味。



    由奢入儉難。如今的郭益謙再也不是錦屏山下無欲無求的山野隱士,既然是姬亮將他拖進了這滾滾紅塵中,又怎能中途放手,讓他一個人在這捉摸不定的世間流離?郭益謙惶惑且憤怒。



    因此在姬亮遣退了眾人,試圖向郭益謙解釋再處理南宮父子事情上的情由時,遭到了對方幾可被稱為無理取鬧的曲解。而姬亮本以為,他與郭益謙是世上最心意相通的兩個人,並且以郭益謙的智計,不會想不到他的顧慮。失望之餘,更負氣不願意同郭益謙說話,丟下他一個人回了內殿。



    第二日郭益謙並未來上朝,姬亮也不打聽他的去向,幹淨利落地將那一場亂的餘波穩穩地壓於無聲之中——南宮一族削籍為民,流於山越故地,終世不得還。



    姬亮這樣的處理讓費文通感到欣慰。的確,吳國現在需要盡快擺脫新政——雖然新政無疑讓吳國從割地的頹喪打起精神並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與天下爭衡,但這一切也迅速地透支著吳國的元氣。這一處理也衝散了一些終日籠罩在惶恐中惴惴不安的老世族心頭的怨氣,於是他們與姬亮又漸漸熱絡起來。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失意難免心不平——有道是物不平則鳴,所以郭益謙在姬亮冷落他的半個月以後,怒氣衝衝地尋shàng mén來。



    姬亮正在飲茶,見到他隻是淡淡一笑,也替他斟了一盞茶,說道:“有十餘日不曾見到阿兄……我知道阿兄在氣什麽,隻望阿兄能知道我心裏的難處,那咱們就還同從前一樣。”



    郭益謙過來與他相對而坐,問道:“若我不體諒,你跟我是不是就回不到從前了?”



    姬亮沉默半晌,回以一歎。



    郭益謙冷笑:“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真心信你。”



    “你這是什麽話?”姬亮正要分辯,郭益謙抬手製止了他往下說。



    郭益謙將那塊玉璜從身上解下來,舉到姬亮眼前:“我出了錦屏山,也再回不去了。我原是存了為刀為劍的心,為你死了也甘心,卻想不到中道分離——”



    姬亮沉下臉:“你後悔了?真心的?”



    郭益謙不說話,撚著那玉璜,忽地抬手擲到姬亮麵前,轉身就走。



    姬亮撩起衣擺就要起身,突又一頓,最終隻是撿起了玉璜,看著郭益謙走了出去。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再喜歡郭益謙,這一回也不能讓步。他甚至想,郭益謙此時要走就隨他走,又想郭益謙出來時可是立過誓的,萬一應了誓……姬亮一時又擔心起來。



    他自己是不適合去挽留郭益謙的,盤算起來,宮中府中也隻有杜鍔能同郭益謙說上幾句話,便托了秦渭陽,讓他請杜鍔去郭益謙家中看一看,好歹別讓他負氣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