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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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亮自收複了吳國失地,愈見進取之意。恰逢雍國出兵楚國東部,勢如破竹,楚國國都以東幾為雍國所得。楚國君臣慌作一團,連忙西撤,姬亮知道機不可失,屯駐在湄東五城的大軍傾巢而出,與雍王東西合擊楚軍,逼得楚王如喪家之犬,四處逃竄。眼看著雍國與吳國聯手,幾要滅了楚國之時,北麵晉國突然兵出崤山,援助楚國,為楚國爭取了一線苟延殘喘之機。
由於晉國橫插一腳,使得這一場滅楚之戰斷斷續續打了一年。終於在姬亮即位為吳侯的第五個年頭的冬天,讓曾經不可一世的楚國,如同以往百年間那些大大小小的諸侯國一樣,永遠消失在中原大地的地輿圖上。
楚國一滅,中原局勢立刻大變,除了巴國勢小地偏,暫時不受影響之外,中原之地,以變成雍晉吳三足鼎立之態。
滅楚之戰打了一年,對三國都是一個不小的消耗。而導致戰火持久的源頭,則在晉王身上。而此前晉吳聯姻,姬亮與薑棣成了姻親,本應照應,孰料薑棣反倒助了楚國。姬亮麵子上掛不住,又顧忌著伯薑,不能明著指著薑棣背信棄義,悶悶不樂了好幾日。
一日姬亮與郭益謙在內殿議事完畢,郭益謙出來時,正好在殿外長廊上撞見伯薑。伯薑心中一動,便道:“我也有事要請教上大夫。”
郭益謙直言問她:“夫人有什麽事要問我?”
伯薑也不在意郭益謙禮數不周,遣退了隨侍奉宮人,與郭益謙行至一處僻靜樓台,才開門見山地說道:“君侯是不是深惡晉國背信棄義?”
郭益謙點頭認下。
伯薑又道:“他忍著不發作,是怕我臉上掛不住。其實——”她收斂了目中鋒芒,柔和一笑:“別人不知道,上大夫還不知道?我與晉王,又有什麽兄妹之情?”說到此處,她對郭益謙盈盈一拜:“若不是上大夫適時救我來吳,我怕是凶多吉少了。”
郭益謙再不通人情,見國君夫人如此,也不禁臉上動容,伸手見她扶了起來。又說道:“夫人不必……”
伯薑打斷道:“上大夫與我不用盡那些虛禮,我是真心謝你。我在晉國攝政多年,一向眼高於頂,到了吳國才知道,君侯是真正的進取之主。眼見著他收複失地,滅敵雪恥,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並不願他顧忌著我,失去了進圖之機。”
郭益謙若有所思地看著伯薑,問道:“夫人的意思是……”
伯薑定定地望著郭益謙:“我想知道上大夫心裏的意思。”
如果說郭益謙對著姬亮是不忍說假話,對著伯薑則是不能說假話。他道:“我方才勸君侯北伐晉國。”
“晉國不顧聯姻之誼,與吳國交兵,就是背信棄義,君侯大可以以此為名討伐晉國——上大夫是這個意思吧?”
郭益謙點點頭:“如今吳國士氣空前大振,晉國又背約在先,內外情勢皆有利於北伐晉國!”他看伯薑目光幽深,一時也拿不準伯薑的想法,遂直言道:“若錯過這個機會,就不知道還要等多少年了。”
伯薑勾唇一笑,可這笑非喜非怒,倒讓郭益謙無措,隻得聽她言語。伯薑道:“那麽上大夫知不知道,從上郡開始,吳國這兩年來,一直有戰事。此時北伐晉國,國力可還支持得住?”她見郭益謙不答,又道:“一鼓作氣摧枯拉朽,看上去風光,可別耗空了底子適得其反。晉國不足為懼,那雍國呢?有晉國在一天,雍國想吞並誰都要三思而行,倘若沒了晉國,雍國吞並吳國,就在頃刻之間。”伯薑步步逼近:“難道上大夫以為,憑借吳國現在的國力,能與稱霸已久的雍國抗衡?”
郭益謙反問:“夫人這樣說,是為了保全晉國,還是為吳國打算?”
“我是晉人,也是吳後,同時為兩國打算,有什麽不對嗎?”
郭益謙思忖一陣,道:“夫人想保的是晉國,並不是薑棣。”
伯薑默認。
郭益謙遂道:“夫人不過是想要一個後盾,無論是為吳國還是為夫人自己。君侯若是知道夫人的想法,必會為夫人存兩全之策。”
“我正是要去見君侯。有件事該告訴他了——”盡管郭益謙沒有追問,伯薑仍道:“我有身孕了。”
郭益謙乍聽得這消息,愣了半晌,待回過神來,伯薑早已走遠。
姬亮有孩子了……郭益謙心裏不免想著,要是聽到這個消息的是秦渭陽,那他一定喜笑顏開,覺得吳國後繼有人吧。可是他郭益謙偏偏就做不到,連無動於衷也做不到。這是最尋常的人世規律,可是他郭益謙就是惱恨這樣的人間常情。他一時覺得自己與姬亮之間,到頭來是什麽都沒有,一時又擔憂姬亮日後看重伯薑過於看重他,一時更不屑想象中秦渭陽眉開眼笑的模樣……各色念頭塞滿了他整個腦袋,以至於姬亮追過來的時候,縱然郭益謙善於言辭,也說不得一句話。
“阿兄!”姬亮看郭益謙神色不對,便知道伯薑一句有身孕重重地擊在郭益謙心頭。“阿兄,你看看我!”他知道郭益謙素有怔忡之症,此時受了刺激,怕是發病了。急忙吩咐人去傳太醫,自己半扶半抱地將郭益謙帶到了內殿歇下。
郭益謙恍惚了半日才回過神來,見眼前圍了一大群人,太醫正在給他施灸。他本能地想要掙開,被姬亮按住,姬亮說道:“阿兄剛才心神恍惚,是我叫了太醫來診治。”
“我沒有事。”
姬亮心急:“有沒有事,太醫說了算。”
然而太醫並不想背鍋,借機說道:“臣給上大夫紮了幾針,現下以無大礙了。上大夫這病,是先天心體稟賦不足,心脈不暢,氣血運行失常。加上數年前的舊傷餘毒,導致氣血虧虛,日常又憂思過度。想要痊愈,並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得長久保養心神,不可大喜大悲。”他還要再說,覷見郭益謙已然不耐煩,忙起身對姬亮拱手道:“臣立刻去開藥。”
“我不要吃藥。”郭益謙翻身麵壁,拿後背對著姬亮。
姬亮揮手遣退了殿內仆從,坐到榻邊溫言安撫:“阿兄……你——”他原想說你也將近不惑之年,又怕郭益謙越發多心,話到嘴邊硬生生給拗成了一句:“你這幾年一直在外征伐,現下好不容易沒有戰事了,阿兄就應該為了自己保養才是。”
郭益謙良久不應,姬亮也不追問,安靜地陪在榻邊。
過了好一陣,郭益謙悉悉索索地翻過身來瞧著姬亮,開口說道:“我也快四十了吧。”
姬亮不防他還是想到了這上頭,尷尬地點了點頭:“阿兄方剛,我還想見著阿兄為吳國建大功勳,名垂青史呢。”
郭益謙眼一眨,一顆淚珠就順著眼角滑了下來。這讓姬亮徹底慌了神,想伸手去拭,被郭益謙攔下。隻聽郭益謙道:“你我,怕要中道訣別了……”
“阿兄這是說什麽話!”
郭益謙搖頭:“我是知道的,我壽止於——”
姬亮急忙捂住郭益謙的嘴,厲聲喝止道:“不許說!”
榻邊沒有鏡子,姬亮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神情是何等的驚怖。郭益謙卻欣慰一笑,問道:“君侯怕什麽,生老病死,遲早而已。”
“那……那……可是……”姬亮支吾著哽咽出聲:“人壽百年,阿兄才三十多歲……後頭還有好幾十年,何苦日日想著這個!”他寬慰著郭益謙,卻掩不住心裏的害怕——郭益謙的那塊血紅玉璜,數年前杜彥死前的那句話,是他心裏最深的恐懼。他不敢想,可是一旦有人提起,這念頭就像春天瘋長的藤蔓,見縫插針地冒出來,斬斷了這一條,還有那一從……姬亮俯倒在榻前的羅衾繡被為不知何時到來的訣別痛哭出聲。
郭益謙伸出手去,如同這數年間他無數次伸出手去,撫著姬亮順滑而有光澤的頭發,溫聲說道:“君侯也快而立之年了,明年又要做父親了,還哭成這樣,叫他們看了去,不怕他們背後笑你?”
姬亮抹了抹淚,抬起臉來握著郭益謙的手,道:“我知道,阿兄今日犯病,都是她那一句‘有身孕’鬧的——她也是,平常那麽個穩重的人,怎麽一懷了孩子,就心性大變,變得輕浮起來?”
郭益謙有氣無力地埋怨:“堂堂一國國君,竟然這樣無賴——夫人今日不說,明日不說,我日常也見著她,等月份大了,還不說?難道足月生產時,還不說?君侯立嗣之時,還不說?遲早是要知道的——我想不通,也怨不得別人。”
姬亮想了想:“那阿兄想要孩子嗎?阿兄若是想成親——”
郭益謙笑著打斷:“可算了吧,我家裏你也去過,連仆人就那兩三個,你讓我日日跟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孩子日夜啼哭,也不要鬧死我?”他拍拍姬亮手背,寬慰道:“君侯要做父親,這是好事——君侯不是我,吳國不可以無後。”
姬亮道:“阿兄不要騙我,若你真當這是好事,如何就病倒了?”
“我——”郭益謙語塞,答不出來。
姬亮又道:“因為阿兄心裏隻有我一個,自然希望我心裏也隻有阿兄一個——所以才會傷心,是我傷了阿兄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