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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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這麽說……”郭益謙咽下了沒出口的半句——或許有朝一日,你會發現,到底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心。



    他這一病,拖拖拉拉竟一個月才好,郭益謙更是篤定自己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而楚國才滅,雍晉吳三國各懷心思,暫時倒相安無事。姬亮這一個月雖然憂心郭益謙的病,國事上倒還輕鬆。他見郭益謙病愈,心情大好,且時氣好轉,春暖花開,姬亮輕車微服,帶上郭益謙出城賞春來。



    吳國這兩年銳意進取,姬亮一行人出宮來,隻見秣城街頭巷尾,熙熙攘攘地熱鬧了一城。生機勃勃,恰如城外湄水邊的春草春花,盡情舒展著生命的鮮活。



    姬亮拉著郭益謙,在河邊信步而行。忽地指著江上一片沙洲,道:“阿兄你看,白雀洲——阿兄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五年前你我初見,便是在這湄水之畔。”



    郭益謙被他勾起往事,很是感慨地一歎:“我記得那時我在這裏打漁,君侯跟阿蘅見了一麵,我在這邊遙遙向君侯望過去——隻覺得好一個挺拔英武的少年。原想著,你我隻有這算不上一麵的一麵之緣,誰想到還沒一刻鍾……”他抬手一指江邊的枕江樓:“就又在那裏遇見了。”



    姬亮驚喜道:“你那個時候也看見我了?”



    “看見了。”郭益謙雙手扶著姬亮的肩膀,柔聲說著那些曆曆在目的往事:“看見我的君侯,坐在人群裏,身上有著誰也擋不住的光芒……”



    姬亮雙手握了郭益謙的雙手:“我最感念的,卻是錦屏山上那枯洞裏的長談。”



    他兩人一麵踏青,一麵絮絮說著當年的往事,說著這一路走來的艱辛,說著這些年的傾心相許,正是良辰美景,無處不美。



    姬亮心中感慨,道:“如此春光,我已經六年未曾一見了。”



    “此前多事,君侯無心賞春——”郭益謙眸中光芒黯了下來,也不怕敗興地說道:“之後,怕也沒有如今日這樣的人間致景了。”



    “為什麽?”



    到底是年輕人,總以為日子還很長,還有年年歲歲的人間如意等著他。幾曾明白,今日之景已非昨日之景,今日之人,亦非明日之人……郭益謙心裏泛起一歎,口中卻道:“難道君侯忘了宮裏那座問鼎台?”



    “當……王天下!”姬亮喃喃自語。忽地又問郭益謙:“阿兄執意要北伐晉國?”



    郭益謙卻道:“君侯是顧忌夫人?”



    姬亮點頭:“經過姬雋的事,我越發敬佩她起來,我甚至想過與她並治吳國。”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還有晉國……”



    “我知道,她與我聯姻,實際上等同被兄長廢位放逐——她心裏的不甘,我都明白。”姬亮行至江邊一塊巨石上踏了上去,回身將郭益謙也拉了上來,繼續說道:“我也願意成全她。拿下晉國,對吳國也是百利而無一害。”



    郭益謙皺眉,故作擔憂地道:“君侯不怕吳國年年征戰,國力損耗太過,再也經不起北伐晉國了?”



    姬亮笑道:“阿兄難道不怕?定然是阿兄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妨說來聽聽。”



    郭益謙道:“現在雍吳晉三國初成鼎立之勢,各國都在觀望——吳國縱然連連征戰,難道雍國與晉國不是從去年年頭打到年尾?要說國力耗損,彼此彼此。君侯何不先發製人?”



    姬亮對著水天浩渺的江麵長舒一口氣:“我想的也是先發製人——可丞相與上卿,卻怕先發製人而為人所製。”



    “先發製人而為人所製——倘若君侯此時不出兵,等三國鼎立之勢已成定局之後,君侯又不想被困死在這東南一隅,那時的‘先發製人’,才會為人所製。”



    



    第二日朝上,姬亮重又提起北伐晉國的事來。不出意外地遭到了丞相費文通、上卿秦渭陽為首的群臣反對。



    姬亮掃了掃殿中諸臣,不置一詞的隻有杜鍔與衛熙。



    姬亮將郭益謙的那一番話徐徐道來,壓下去了幾聲反對,但仍攔不住費文通與秦渭陽堅持。



    秦渭陽料定這話必是郭益謙背後提起的,但此刻郭益謙閉口不言,秦渭陽也不好直接針對郭益謙,隻能勸服姬亮打消念頭。



    朝堂君臣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隻得明日再議。



    秦渭陽憋著一肚子氣回到費文通家中,憤憤道:“上大夫越來越過分了,這不是推著吳國下懸崖嗎?!”



    跟著他一並回來的杜鍔應道:“他姬亮沒這個心思,上大夫說得天花亂墜他也未必動心。”



    秦渭陽一拳砸在幾案上:“郭益謙——他就是個禍害!他的狐狸尾巴總算是漏出來了!偏偏君侯被他迷惑,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未必吧……”杜鍔自顧自地倒了一杯米酒飲著。



    “你有辦法說動君侯不出兵?”



    “我?”杜鍔失笑:“要不是因為上卿,我都懶得看他姬亮一眼……”



    秦渭陽伸手奪過他手中米酒,冷著臉道:“你說不說?”



    杜鍔無奈,隻得道:“還有君夫人。”



    “夫人?”



    杜鍔斜覷一眼,趁著秦渭陽不備,重新將米酒拿了過來,小飲了一口,說了下去:“她如今可懷了姬亮的孩子,說話難道不比郭益謙有分量?”他看秦渭陽臉上仍是不信,又道:“郭益謙與姬亮情分再深,能深得過給他生孩子的情分?”



    “胡說八道!”秦渭陽作勢就要打杜鍔。



    杜鍔一麵躲一麵笑:“本來麽!上卿成日隻跟我們幾個無家無室的來往,自然不知道在那些成家立室的人心裏,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姬亮堅持北伐晉國一事,不待秦渭陽去請,伯薑自己就出來說話。然而她的話,卻是叫吳國君臣萬萬沒想到的——



    “君侯北伐晉國,並無不可!”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



    伯薑因有身孕,走路也比從前穩了不少,一步一步踏進大殿,冰雪一般冷冽的聲音回蕩在群臣耳邊:“北伐晉國,不等於就要滅了晉國,隻要晉國在一天,就不用怕雍國趁機發難……”她看群臣多有不解,解釋道:“打晉國,廢薑棣——”



    費文通問:“可晉王並無太子,也無兄弟——廢了他,晉國豈不是無君?”



    伯薑環視群臣,微微揚起下巴,傲然回應:“還有我。”



    這話連郭益謙都被驚著了——他原先想的是伯薑會將她與姬亮的孩子出繼舅家,立為晉王……反正她與姬亮不會隻有一個孩子,等生了第二個兒子,再立為吳國太子不遲。



    伯薑看著群臣的反應不由得失笑:“怎麽?諸位以為我這是無稽之談?”



    費文通道:“不敢。隻是自古以來,不曾有女主,隻怕晉國會大亂……”



    伯薑道:“晉國不是吳國,國人早已習慣公主攝政,晉國民間也多有女子為族長、當家事的事。立一個女主,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費文通還要再說,伯薑道:“丞相要是懷疑我的話,不妨問問上卿,他可是去過晉國的。”



    伯薑一口鍋甩到秦渭陽頭上,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接道:“晉國民風,確如夫人所說。”



    姬亮在上頭看著,一直忍著笑,好在有冕旒遮住了流出唇邊的笑意。他下了朝一回到內殿,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秋天的時候,吳國正式對晉國出兵。由頭自然是晉王薑棣無視姻親之盟,與吳國交兵,背信棄義,吳國奉伯薑公主的名義,廢薑棣,立新君。



    千裏之外的鄴都,薑棣看著姬亮發出來的檄文,對一旁高鼻深目、三十出頭的青年道:“廢了我,立她為晉王?女主!她還真敢提啊!寡人是小瞧了她!”伯薑的要求讓薑棣怒極反笑:“嫁了人還這麽不安分!”



    然而無論他說什麽,身旁的青年都恍如未聞,不應不答。



    “你說句話啊!”薑棣把那張檄文擲到對方臉上:“自從楚國滅國,到現在,快一年了,你跟寡人說過十句話沒有?你這節烈的樣子給誰看?鍾翦,你還真當自己是楚國忠臣了?”



    兩年前吳國攻伐楚南三郡前夕,鍾翦便來麵見薑棣,欲成楚晉結盟之事。隻是薑棣與他便如同秦渭陽與雍王一樣,不曾將結盟的事擺上台麵,而是在楚國危亡之時出兵救援,讓吳國與雍國耗費甚大——薑棣對楚國並不是真心救援,他心裏清楚,楚國的滅亡已是定局,為晉國計,也隻能削弱吳雍兩國實力,三國之中,最期望見到三足鼎立的,就是薑棣了。楚國一滅,薑棣強征鍾翦在晉國為官,鍾翦堅持不受,也不搭理薑棣,兩個人就這麽別扭到了今日。



    鍾翦扯下薑棣甩過來的絹帛,隨手揉成一團丟開,冷冷說了一句:“自作孽。”



    “女主?”薑棣猶自憤憤:“婦人之見!寡人好不容易讓三國勢均力敵,她慫恿姬亮北伐晉國,這一來,豈不是給了雍國可乘之機?”



    鍾翦不答。又見薑棣心煩意亂,心中更是添了一重快意。出言譏諷道:“你現在知道慌了?先前若是從我之計,與楚國結盟,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偏是你目光狹隘,一子錯滿盤輸,你此刻又何必怪姬亮鼠目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