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字數:4986   加入書籤

A+A-




    吳國的大軍浩浩蕩蕩地開到了吳晉之交的崤山一帶,薑棣萬般無奈之下隻得發兵應戰,一時間崤山內外俱是一片烽火。



    晉國國中原先不乏伯薑親近舊屬之人,在薑棣的治下難以出頭,一見吳國奉伯薑的名義廢薑棣,朝中軍中,不免有臨陣倒戈的。姬亮這一次出兵,幾乎讓晉國舉國中分。



    薑棣看著前線一封一封的戰報,有勝有敗,有陷入膠著之勢,不由得心焦。好在這幾日,鍾翦倒肯多跟他說幾句了——雖然沒好氣。



    鍾翦道:“你是怕你與姬亮鷸蚌相爭,讓雍王做了那個漁翁。”



    “可不是!越拖一天,雍王就越有機會出兵!”薑棣負手焦躁地踱步,突然拔出佩劍,道:“寡人要親征!”



    “你瘋了麽?”鍾翦訝然,他臉上終於露出除了嘲諷以外的第二種表情:“親征與否,於大局根本無礙。”



    “如今舉國中分,不少大臣都倒戈伯薑賬下,寡人倘若不去前線督戰,隻怕這剩下的一半兒都被她籠絡了,那時候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薑棣執意要去崤山,鍾翦也不阻攔。他想著薑棣要與伯薑決一死戰,自己與郭益謙也是要分出個最終勝負的。這崤山,怕是要成了許多人宿命終結之地。



    那一日,厚重的密雲低低地壓在崤山之上,仿若有千鈞之重,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崤山的低穀中,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吳晉兩方的大軍,可穀中卻出奇的靜,隻聽得見穿穀而過的風呼呼地卷著旌旗聲,間或有飛鳥撲動翅膀的聲音。然而就是這偶爾的一點聲響,反襯出這險峻深長的穀中肅殺沉凝。



    忽然,吳**中陣分兩列,當中馳出一輛輕車。車上之人高髻廣袖,竟是個女子。



    那女子剛來到陣前,晉國大軍裏亦奔出一騎,馬上之人甲胄加身,威風凜凜。他一見那女子,便笑道:“mèi mèi,你出嫁歸寧,帶的隨從浩浩蕩蕩的,可是要從秣城排到鄴都嗎?可見妹夫待你不錯啊。”



    伯薑不接他的話,隻道:“當日聯姻,對我來說,形同放逐。薑棣,你是沒有想到,咱們還會有這麽相見的一天吧。”



    薑棣驅馬又往前行了幾步,將伯薑上下打量了幾眼,道:“mèi mèi,幾年不見,你都要做母親了?真是可喜可賀啊!妹夫為何不讓你留在秣城養胎,他也舍得你行軍勞頓?”



    “是我要來見你——怕今日之後,就見不到了。”



    薑棣冷笑:“mèi mèi,你心是真狠——縱然是我當初對不起你,也沒有要置你於死地。”他斂起了笑意,齒縫間透出寒意來:“你一個女人,要什麽權勢,我奪了你的權勢,不過是讓你做回一個女人!你卻要記恨我,借你夫婿的劍來報複我!你摸著良心想一想,當初可是他姬亮求著我聯姻,但凡我手上緊一緊,你還能活著嫁到吳國嗎?”



    任憑薑棣說什麽,伯薑也不為所動,臉上不見一點起伏波瀾。她輕聲對車夫吩咐了一句,車夫一勒馬韁,掉頭就回了陣中,不再聽薑棣說話。



    薑棣猶自說個不停,甚至衝回陣中把鍾翦拖了出來,拿馬鞭指著對麵大軍:“似乎今天並不止我們兄妹在這裏做個了斷,郭益謙呢?叫他出來!他的師弟可是要與他分個勝負呢!”



    “我們沒有過什麽約定,無所謂個人勝負。”郭益謙出陣,看著鍾翦:“即便生死決戰,也不過是各為其主,並非私人恩怨。”



    鍾翦與郭益謙對視許久,欲言又止,忽地勒轉馬韁,馳入軍陣之中。 



    對麵陣中紋絲不動,薑棣退回陣中,拿過一麵旗幟一揮,霎時間晉國大軍潮水一般往吳國陣營湧去。崤山之戰,終於在晉王薑棣的揮手之間,正式拉開了序幕。



    兩軍深穀中相遇,一旦開戰,彼此俱無退路。



    “分兵!”鍾翦奔到薑棣身旁,急切言道:“大軍分兵後撤,出穀之後再合圍包抄!”



    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的薑棣一愣,問:“如何包抄?”



    鍾翦一馬鞭抽在薑棣的坐騎上,驚得馬兒一聲長嘶,鍾翦怒道:“崤山起伏平緩,容易行軍,山中密林又好隱蔽……”



    那一頭郭益謙見晉國大軍急速後退,心中念頭略略一轉,也下令吳軍撤出深穀。



    “阿兄這是做什麽?”姬亮讓白山護衛這伯薑先走,自己趕到郭益謙身旁照應他。



    郭益謙道:“晉國撤軍——這肯定是我師弟的法子,想在這邙山上合圍埋伏,殺我軍一個措手不及。”



    “他們撤軍,我們也撤,可我們往哪裏去?這四麵都是山……”



    郭益謙一麵催著姬亮的馬往前走,一麵解釋:“不是撤軍,是分兵——我們也分兵而撤,鍾翦想化整為零,我們就以散對散,無論他作什麽,打亂他的計劃就是了。”



    吳晉兩國兵力本相當,現在又都分兵而撤,一時崤山內外,人流如瀑。



    鍾翦看這情形,也猜到了郭益謙是要徹底打亂陣型以散對散。鍾翦一麵想著應對之策,一麵又恍惚覺得回到了多年前的錦屏山下,師兄弟茶餘飯後,堆了個沙盤模擬兩軍對壘。鍾翦展眼望向對麵因被塵土模糊了麵容的吳**陣,忽覺這一場崤山之戰,這蟻群一樣的人叢,也不過是他和他師兄手中的棋子。如此一想,心懷大暢,薑棣的勝負,晉國的存亡,又關他鍾翦什麽事?他與他師兄,本就是這世上的英才俊傑,世人隻配做他們手中的棋子,天下由他們掌控這局勢與走向——鍾翦不怕把自己搭進去,他知道他師兄同樣如此。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時移世易,縱然他鍾翦不怕輸,此刻他的師兄卻隻想贏。



    “阿兄,我看現在兩軍是亂作一團……怕是傷亡摻重。”姬亮不解郭益謙這一步。



    郭益謙道:“君侯,戰事一起本就會有傷亡。先讓他們亂軍之中先廝殺一陣……”他說到這裏故意停下,自然引得姬亮追問,郭益謙才說:“這是杜驍騎教的法子——對麵有鍾翦在,我的路數他都清楚,所以我就請出杜驍騎的法子來。這一次他人雖不在,我用這個法子,也隻當他參戰了。”



    這一戰直到日落時分也未分出勝負,兩軍皆是疲憊不堪。郭益謙與姬亮站在高處,見陣中廝殺得難解難分,敵我不辨。姬亮心頭著急:“阿兄,這樣糾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徒增損耗而已。莫非……阿兄是想拖垮晉國?”



    “不!”郭益謙搖頭,唇角莫測地一笑:“現在兩軍大亂……君侯等著看好戲就是。”



    陣中忽起一陣sāo luàn,姬亮縱目望去,卻見一小隊晉國人馬撤得迅速。原本與那支隊伍纏鬥的吳軍竟漸漸放緩了速度,似乎是有意放那一隊晉軍撤退。



    “怎麽回事?!”姬亮看吳軍縱敵而退,本要發怒,忽地再一細看,那一小支晉軍竟似有目的般穿越戰場。這一舉動攪擾了晉**心,紛紛潰逃。姬亮的目光一直追著那一隊人馬,見著他們退到晉王近前,用著薑棣與鍾翦往山下跑。



    忽然——姬亮看得真切,那一隊人馬前後擁住了薑棣和鍾翦,將他們護在中間。可是當晉國其他將領想要靠近薑棣時,卻被他們死死擋在這一包圍圈外。於是這保護,看起來倒更像是挾持。



    挾持!姬亮心中突然雪亮——隻見那一隊人馬中一人馬鞭一勾,伸手一帶,便牢牢抓住了薑棣的馬韁,將他製住!



    抓了晉王在手裏,這一隊人馬兵不血刃就讓晉國大軍退避三舍,一路毫無阻礙地馳出了晉**陣,直奔吳軍陣營。姬亮這時方才明白,問郭益謙道:“這就是你說的,杜鍔留給你的計?”



    郭益謙點點頭,道:“杜驍騎用兵,就是一個‘奇’字,這一點想必君侯已然明了於心。”



    姬亮道:“何止一個‘奇’字,隻怕還有一個‘險’字——置之死地而後生,是他慣用的,隻是可憐與他並肩作戰的將士了。”



    郭益謙看勝局已定,心情也好,陪著姬亮說笑道:“君侯可是還對欒郡一役心有餘悸?”



    兩人說話間,山下突然傳來一聲戰馬嘶鳴,接著便是一陣喧嘩。山腳下是姬亮的視線死角,他示意一名親衛下山查看,不一會兒回來稟報說薑棣與鍾翦不肯投降,既為吳國所擒,當即便馳馬撞向山壁,自盡身亡了。



    這一場關乎吳晉兩國存亡的一戰,到了後世的史書上,也隻有短短的一行。然而與其說這是一場兩國之間的生死決戰,不如說這其實是晉國王室的一次宮廷政變。



    誰都料不到,晉國的改朝換代來得如此輕易,以至於伯薑登上晉國國君之位,並且將晉國朝廷遷到吳晉交界之地時,崤山上的花還沒有開足一季。於是在短時間裏,崤山之地的吳晉邊城匯集了兩國最重要的人——對吳國來講,晉國國君終究是他們的君夫人,崤山的晉國新朝廷也算是吳國的副朝廷,自然對伯薑執掌晉國格外擁護;而晉國遭此一挫,雖有不平之議,但念及伯薑畢竟是本國攝政多年的公主,身後又有日益強橫的吳國撐腰,漸漸地也將那些不平之聲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