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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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鍔腳程快,從南晉回到荊門隻用了一天一夜。他在軍中深居簡出,因此去了一趟南晉的事,也無人知曉。



    而秦渭陽自願留在雍國為臣的消息也隨即傳回了吳國,傳到了吳國君臣耳中。



    杜鍔也好,姬亮、郭益謙也罷,因為早知道了這個結果,反應倒還平靜。倒是留在秣城的費文通、商騏驥等著了慌。費文通一向視秦渭陽如己出,乍聞得此信,直如油煎火熬,日夜焦心,一連好幾封上疏送到越亭,後來又怕上疏說不清楚,接二連三地請求到越亭前線麵見姬亮,但他身負主持後方朝局的重任,姬亮怎可同意他來?雖然因為郭益謙的事對費文通頗有微詞,但在秦渭陽的事上卻能理解他,當即回書安慰費文通。心中也著實不忍秦渭陽長留在雍國,暗暗地也思量著怎樣將人接回來。



    這個念頭他藏得極深,連郭益謙也沒有告訴——姬亮雖然不願承認,但潛意識裏也不得不對郭益謙的動機另外有了考慮。郭益謙如此針對秦渭陽與費文通,明顯不是因為嫉妒姬亮與秦渭陽的情分,事實上姬亮已多次向郭益謙表明心跡,他還有什麽可恨可妒的呢?



    思及秦渭陽,姬亮便想起杜鍔來。杜鍔的心思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於是借口與雍國的戰事,將杜鍔召到越亭。當著郭益謙的麵,商議些會盟之時的布防與接應,怕雍王趁會盟的機會突然發難。對於秦渭陽,姬亮丟給杜鍔的是“從長計議”四個字。杜鍔的神情倒也平靜,郭益謙心下狐疑,細問杜鍔,杜鍔不言語,說與姬亮聽,姬亮也隻是一句“此時不管有什麽事都沒有會盟的事要緊。”郭益謙本還想再同他說幾句,哪知姬亮臉上十分不耐,竟斥道:“阿兄的心思也太細了,事事都要探個究竟,不嫌費神嗎?”



    姬亮從未用這樣重的語氣同郭益謙說話,話中一點隱約的嫌惡,令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郭益謙怔怔地望著姬亮,姬亮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自顧自地翻閱著秣城送來的上疏。空氣瞬間凝滯了下來,仿佛最堅固的冰,將郭益謙的腳定定地凍在了地麵,動彈不得,讓他連逃開這樣難看的境地也不能。



    好一陣,姬亮終於抬頭,看郭益謙木木地站著,眼眶也紅了,心中一軟,暗暗地歎了口氣,略略皺眉思忖,終究還是說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阿兄去休息吧。”



    郭益謙被這一聲喚驚得回過神來,轉身離開,跨出門外,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滾落了下來。他低頭走過重重護衛著姬亮的長戟與劍陣,再抬起頭時,眼中的委屈與不安以杳然無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恨意與堅毅。



    他前腳離開,姬亮後腳就偷偷遣人召杜鍔午夜來見。



    杜鍔因是姬亮私下召見,換上了來傳召之人的衣著,避過了眾人注目,悄然來到姬亮行宮內一間偏殿。



    殿中隻燃了幾支燭火,細細的火苗顫顫地映照四壁,姬亮的臉色便再這顫顫中顯得深沉莫測。



    杜鍔正要見禮,姬亮開門見山地說道:“孤不想讓上卿留在雍國,孤要救他回來。”



    杜鍔眸中有精光一閃,應道:“君侯的意思是——”他定定開口:“會盟的時候,救回上卿?”



    “不錯。”姬亮點點頭,又道:“會盟之時,上卿定然在場。彼時雍王縱然再盛氣淩人,總不至於讓孤與上卿敘一敘舊都不行吧。”



    杜鍔忙阻止道:“不可!君侯這樣做太冒險了,孤身入敵陣,倘若與上卿俱陷在陣中,豈非得不償失?”他說著,忽地又低落了聲氣:“如果在會盟當日強行帶回上卿,嬴玉必然惱怒,兩國之間便再無和可講。縱然君侯不懼戰,難道上卿會眼睜睜看著吳雍講和的努力付之東流?”



    姬亮看著杜鍔,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孤疑心雍王留下上卿的事,沒那麽簡單。”略略一猶豫,決然開口:“孤疑心……與車騎將軍有關!”他說完,淡定地欣賞杜鍔臉上的訝然之色。隻是他並不知道,杜鍔的驚訝不是因為郭益謙與此事有涉,而是沒料到姬亮也這樣疑心,還把這疑心告訴他。



    “君侯是自覺虧欠了上卿嗎?”杜鍔劍眉驕傲地一揚:“所以才想給他一點補償嗎?”



    姬亮麵上一沉,不快言道:“杜驍騎失言了。”



    杜鍔不欲同姬亮爭辯,唇角輕輕扯出一個冷笑,不再言語。



    姬亮並不在意這一點齟齬,說道:“縱然雍王愛重上卿,卻也不至於為他一人起兩國爭端。先前種種,未必不是咱們過濾了。”



    杜鍔聽著姬亮的語重心長,如自諷自刺,不禁存了幾分看他作戲的心思。隻聽得那頭姬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孤想著,不如你微服往南晉城中去一趟,探探上卿到底是個什麽處境。”



    杜鍔麵上不動聲色,心頭早笑翻了天,隻應了姬亮的旨意,再不作聲。



    第二日杜鍔便離開了越亭,郭益謙等人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他趕回了荊門,姬亮心裏的dá àn是去了南晉,然而杜鍔此刻卻是一騎絕塵地疾馳在越亭至秣城的官道上。



    他瞞過了姬亮,瞞過了所有人,往秣城馳去。的確如姬亮所言,秦渭陽在雍國的處境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難過。但秦渭陽執意留在雍國,不就是為了一舉拔除深植於吳國,也是深植於姬亮的任何言語的,隻有費文通,才是此時杜鍔心裏可信的聯手之人。



    費文通不意杜鍔突然而至,忙拉著他在內室中問了半日。確認了秦渭陽的安危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旋即又另添了重憂色:“雖然君侯對郭益謙起了疑心,但始終沒有實證,貿然進言……”



    杜鍔沉靜地一笑,請費文通安坐在榻上,仿若閑談家常一般講道:“丞相勿憂,鍔已有妙計。”



    凝視著杜鍔的笑,費文通有一瞬的困惑。片刻間,這位久曆宦海的老臣便明白了麵前這個胸有丘壑的年輕人,灼灼目光裏躍躍欲試的興奮。



    費文通點了點頭,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罷,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將陳年舊事拿出來曬一曬了。”說罷,費文通伸手遞給杜鍔,杜鍔會意,將他扶了起來。



    費文通走到窗前,伸展了一下筋骨,一股濕冷之氣撲麵而來。伴著滾滾的幾聲悶雷,姬亮繼位第七年的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這一夜的春雨下過,明日便有無數的草木生出嫩嫩的萌芽。鋪天蓋地地將這山河換了顏色。



    十日之後,已交二月,在越亭的姬亮收到了兩個消息。一個來自吳晉邊城,伯薑已於七日前生下了一名公子;另一個來自越亭太守,稟報姬亮說丞相突然急匆匆來了越亭求見君侯。



    姬亮被初為人父的狂喜衝昏了頭,顧不上去細想費文通的反常之舉,更欣喜而恭敬地將這位老臣迎了進來。



    費文通甫一見到姬亮,便聽到了這天大的好消息。始料未及之下,回過神來也是由衷地為姬亮高興。



    還是姬亮先開口:“丞相丟下秣城來越亭,可有要事?”



    被伯薑的事情一岔,費文通倒不好直言了,勉強笑了一笑,朝屋外覷了一覷,含了深長複雜的意義,輕聲問姬亮:“車騎將軍知道了嗎?”他見姬亮不明白他話中所指,索性挑明了說道:“君侯得了小公子的事。”



    姬亮大笑,眉目間俱是興奮:“當然!這是孤的長子,孤還要昭告整個吳國!”



    費文通見姬亮這樣講,一時竟不知怎麽接話了。正有些訕訕,豈料姬亮接下去說道:“車騎將軍不會因為這個,就與孤生分了。何況,他對伯薑也十分敬服。”



    “君夫人明敏英斷,不讓須眉,老臣也甚是服膺。”費文通試探著問道:“聽說,車騎將軍有一塊血紅的玉璜,老臣瞧著眼熟得很。”



    “好多年了,丞相怎麽這個時候問起?”姬亮說著,從懷裏解下一枚血紅的玉璜遞給費文通:“孤也有一塊,與車騎將軍那塊是一樣的。”



    費文通強忍著心中翻湧的舊事,鎮定了心神接過,故作訝然道:“君侯此物乃先王所賜,怪道老臣看著車騎將軍的那塊十分眼熟。隻不知為何有兩塊一模一樣的……”



    姬亮不疑有他,對費文通如實相告:“車騎將軍的那塊玉璜是他老師的遺物,跟孤的這一塊原是由一枚玉環分割而成的。”



    費文通壓抑著激動,隻作好奇般追問道:“郭益謙的老師是誰?”



    姬亮搖搖頭:“縱是車騎將軍自己從小為其撫養,也不知他老師的來曆。”隨即又是釋然一笑:“不過是隱逸世外的高人罷了。又有這玉璜的緣分,想來與先王是有淵源的。”



    “臣知道車騎將軍的來曆!”費文通驀地出聲。



    姬亮來了興致,道:“那不如將車騎將軍叫來一同聽丞相講古?”



    費文通趕忙攔住姬亮欲召人的手:“此事臣隻能對君侯講!”



    “為何?”姬亮心頭疑竇叢生,卻也住了手,看向費文通,等著他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