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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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騎將軍的老師,正是陸棠!”費文通緩慢地、一字一頓地揭示著這個縈繞了三代吳王的驚天秘密。



    仿佛心上被人重重一擊,一顆心猛然在胸腔中飄來蕩去,直晃得他整個人都站不穩,跌跌撞撞倒在坐席上。



    “陸棠……”姬亮又是一聲,似歎氣,又似切齒。



    七年間的往事曆曆湧上心頭,姬亮在不願意,也不得不去想,陸棠與郭益謙,與那兩塊玉璜,與自己的情分,是否是一條線上的牽連。他越疑越驚心,心頭突然通明雪亮,郭益謙當年的話一字一字在他腦中耳畔重現——



    “老師病重,臨終時把這玉璜交給我,我才知道這玉璜的確還有一塊。”



    “郭益謙但憑君侯驅馳。”



    阿兄!阿兄!姬亮痛苦地閉上眼——是不是因為你師門的遺命?你來輔佐我……是不是隻是一個借口?那麽……你是要……姬亮倏然睜目,死盯著費文通,期盼從他口中聽到一個否定的結果:“丞相,你告訴孤,車騎將軍他……”他忽地有篤定起來,道:“車騎將軍入朝六載,從未如當年陸棠那樣恃寵而驕,專權跋扈!”



    費文通起身朝姬亮一拜,懇切道:“郭益謙因著老臣在、上卿在,尚有一絲顧慮。倘若上卿一去雍國不回,他再沒了掣肘,那時候君侯悔之晚矣!”他見姬亮沉默不語,跪下重重叩首,驚得姬亮忙彎腰來扶,反被費文通扯住。費文通提起往事,心懷激動,瞬息間連眼眶都紅了,他反問姬亮:“老臣大膽問君侯一句,郭益謙在國中毫無根基,六載之中,他所憑依的是什麽?”



    姬亮訕訕答道:“是孤。”



    費文通點頭,似歎似笑地說道:“是啊,他隻有君侯,他明白得很——”費文通驀地凝視著姬亮,連逾禮也顧不得:“但君侯並非隻有依靠他一個!所以,他千方百計排擠君侯身邊的人,上卿因是老臣的學生,故而首當其衝——君侯不會隻以為郭益謙針對上卿,單單隻為了與君侯之間的情分吧!”



    本是心照不宣的是被驟然挑明,姬亮心跳快了數拍,臉上也泛了紅,低頭不應費文通的話。



    隻聽費文通又說:“陸棠與先王、老臣之間的恩怨,君侯想必清楚。因此郭益謙是注定與上卿勢同水火——但,這是君侯最不願意見到的局麵。郭益謙也清楚這一點,不敢太過逼迫,怕適得其反。因此,讓上卿留在雍國可謂兩全。”



    姬亮心中一動,他先前猜想費文通也是一樣,隻是那時他尚不知郭益謙真正的來曆。但費文通將陸棠之徒的身份視作郭益謙的原罪讓姬亮心中不快。即便郭益謙一開始是有私心,有目的地接近姬亮,可郭益謙的所作所為,並未有負於他,反而為了他將原來清冷孤標的性子磋磨得世俗了不少,姬亮看來反而是自己虧欠了他。



    至於郭益謙不喜歡秦渭陽與費文通,姬亮心裏明鏡一樣清楚。郭益謙為什麽要喜歡你們?姬亮覺得費文通的委屈著實可笑——



    “丞相。”



    姬亮收回了被費文通抓住的胳膊,回身端然在堂中坐下。



    “孤說過,車騎將軍入朝六年,未嚐有負於孤——”



    費文通著了急,打斷道:“郭益謙現在逼走上卿,下一步就是逼迫君侯……”



    “砰!”



    姬亮重重一掌拍在幾案上,唬得費文通渾身一震。姬亮麵色鐵青,有怒氣在他的眉目間翻騰。他冷冷地開口:“丞相以為,車騎將軍就應該理所當然地與你為善嗎?”



    費文通一愣,姬亮又說:“丞相這是將私怨與國事混為一談。好惡乃人之常情,丞相難道認為孰是孰非孤都不明白了嗎?你如此針對車騎將軍,難道不也是源於當年的私怨嗎?”



    費文通強自爭辯:“車騎將軍若有私怨也是與老臣之間的恩怨,何必遷怒到上卿,就因為他是老臣門下?”



    姬亮麵上掠過一絲尷尬:“那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丞相不必多問。”



    “那君侯對上卿公平嗎?”



    “孤會救他回來,必不然他流落在雍國,這點孤可以向你保證。”



    費文通低下頭,無奈地搖了搖,唇角泛起一絲苦笑。他把那板塊玉璜雙手奉給姬亮,說道:“那君侯知道這玉璜的來曆嗎?”



    姬亮疑惑地接了過來,在手上把玩一陣,方才緩緩抬眼,盯著費文通衣冠齊整地匍匐身前,有著與秦渭陽相同的端方與克製。



    “你說。”



    “這玉璜由一隻玉環分割而成,乃桓公時所製。桓公當年西出崤山之時,遇一奇人自薦於帳前。彼時桓公見那人不過三十來歲,風塵撲麵,衣衫襤褸,並不見他放在心上。那人也不惱,留下一卷竹簡翩然而去。待桓公西進至崤山白池嶺時,突遇狂風暴雨,人馬難以前行。這場雨持續了三天還不曾停,桓公隻好率軍在山洞中暫時駐紮。白日無事,桓公便想起那卷竹簡來,揀起來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來那竹簡上所寫乃是周天子定天下時的兵書奇策。桓公忙著人去把那位高人請回來,可是把周圍尋遍了都找不到人,又不知此人來曆。問及附近村民,竟是從未聽過有這等人物。桓公越發好奇,一連數日茶飯不思。豈料那人竟又找shàng mén來,桓公倒履相迎,拉著那位高人在帳中從天黑談到天亮,又從天亮談到天黑,當即就拜了他為上將軍,一路西出崤山,稱霸諸國。”



    “這段故事,孤也知道。”姬亮接過話應道:“那位謀士就是介生,桓公之功,介生短短三年之間十成其三四。隻可惜——”姬亮歎了口氣:“介生輔佐桓公三年後,即去官歸隱,浪跡江湖。其後許多年裏,桓公多次尋訪介生,卻最終未能再見。”他揚一揚手裏的玉璜:“此物來曆莫不是與介生有關?”不待費文通答,自顧說道:“這是桓公賜予介生的信物?所以一半在吳宮,另一半在江湖鄉野之間?”



    “是信物。但非桓公所賜,而是介生留給桓公的信物。”



    姬亮似笑非笑:“睹物思人?”



    “此後,曆代吳王與介生門下據以相認。介生門下多奇士,介生又與桓公有約,每代皆會出一名弟子持玉璜入朝輔佐吳王。”



    “陸棠是第二代。”姬亮眸子光芒一閃:“車騎將軍是第三代。”



    “是的。”



    姬亮成竹在胸:“那麽車騎將軍出山,是他師門與桓公的約定,那就更沒有什麽可疑心的了。即便出了個陸棠,怎知車騎將軍與孤不是介生與桓公?”



    “這……”費文通一時語塞。姬亮這時鐵了心維護郭益謙。可若是這樣,又何必背著郭益謙對杜鍔說那些話?莫非是故意試探我的?



    他想到這裏,便不敢再如先前那樣對姬亮和盤托出。與之相對的,則是姬亮的暗自驚疑。



    姬亮本已懷疑郭益謙設計讓秦渭陽回不了吳國,但秦渭陽與雍王的“默契”又讓他如鯁在喉。此時費文通向他提起陸棠與姬無忌的舊事,無非是向他暗示郭益謙入秣城,是為他老師fù chóu而來。



    fù chóu……姬亮想起那塊玉璜,想起郭益謙那個師門的詛咒,心頭一沉。



    “孤倒是想問問丞相,事已至此,怎麽處置車騎將軍為是?”



    費文通低頭沉思,正要說話,忽聽得“哐當”一聲,兩扇木門被人一掌破開,郭益謙慘白著一張臉立在門外。



    姬亮與費文通俱是一驚,郭益謙昂頭踏進來,側目狠狠恨視費文通。姬亮見狀忙對費文通道:“丞相一路風塵辛苦,先去歇息,有事明日再議吧。”



    費文通神色平靜地回視郭益謙,一顆心卻有如澆了冰雪的千斤大鼎一般冰冷地沉沉墜下。



    終究是功虧一簣。



    費文通再無話可說,默然退了出去。



    他一走,郭益謙方才的盛氣淩人蕩然無存,眼眶便是一紅,對著姬亮垂下淚來。



    姬亮麵有赧色,不敢看眼前人傷心欲絕的臉。



    淚水劃過郭益謙臉上衰敗的神情,良久,他輕輕地出聲,疲倦與絕望交纏在每一個字裏,如最老最韌的樹藤,束縛著姬亮還期待著一絲轉機的心:“丞相說的,都是真的。”



    “為什麽?”姬亮呆坐在榻上反複問著這一句。



    郭益謙拭了淚,冷笑道:“陸棠是我老師,當年為費丞相所害,我出山也是為他報仇。”



    “那你輔佐孤,也僅僅是意在丞相?上卿留在雍國的事,也與你有關?”



    “若我答‘是’,君侯要怎麽處置我?按丞相的意思辦?”郭益謙俊眉一揚,目光挑釁地半抬著下頜傲視姬亮。



    姬亮張口結舌,半晌才應道:“孤……那是孤故意激丞相,孤心裏……孤怎麽會處置你?哪怕越亭之敗孤都按下國中物議不動你分毫,如何會因為這個沒來由的事處置你?阿兄這樣說,真的不怕孤寒心嗎?”



    郭益謙怒極反笑:“那丞相為什麽回來?前幾天驍騎將軍為什麽和你談了一宿之後第二天就出了城?他真的是回荊門了嗎?”他一麵說,一麵步步逼近姬亮:“君侯已然對我起了疑心,惺惺作態還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