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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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益謙猛地從腰間扯下那枚血紅的玉璜,哭道:“你口口聲聲說不會重蹈先王與先師的覆轍,可你還是這樣做了。”



    不由自主地,姬亮我這郭益謙的手,將他那枚玉璜拿過來,與自己的合成一個玉環,驚起說道:“阿兄,你師門真與桓公有約定嗎?”



    郭益謙扭過頭去,兀自坐下生氣,不理姬亮的明知故問。



    姬亮不甘心,偏要把話說完:“若真有其事,為何我從未聽父王說起過?他臨終給我玉璜,也沒提此事分毫。”他殷殷期盼這郭益謙:“這裏頭肯定有我和丞相不知道的事,是不是?”郭益謙仍舊不理他,姬亮沒有辦法,從背後擁著郭益謙,將頭埋在他肩上,半是懇求半是撒嬌地說道:“我知道,阿兄從前不說是怕我多心;我也知道,阿兄是有苦衷,可我覺得,阿兄還是把我當成了外人。”他說著,心裏一酸,竟也俯在郭益謙肩上哭了起來。



    “七年了。”姬亮哽咽道:“我們雖然也有誤會,很多事情也是委屈了阿兄,可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哪知道原來是我一廂情願。前幾天,我私下召來驍騎將軍,的確是疑心上卿的事與你有關,畢竟……畢竟……”



    郭益謙側頭,冷哼一聲。



    “阿兄不喜歡上卿,偶爾為難他,孤原先也以為不過是我們三人之間的……可次數多了,孤也覺出不對來。但思來想去,就想不出個眉目來。這才召了驍騎將軍來……可是丞相突然前來——”姬亮突地抬起頭:“是驍騎將軍去了秣城。”他繞到前麵,與郭益謙麵對麵坐著,理了理頭緒,才說道:“你師門的舊事,上卿也是知道的,那麽杜驍騎知道了也不奇怪。他看孤疑心你,索性找了丞相來,將當年的事一一同孤說清楚。孤盛怒之下必會認為所有事都是你從中作梗,將你趕出朝廷,一勞永逸。”



    郭益謙緩和了臉色,開始思考姬亮的話。



    “阿兄,如果我在氣頭上聽了他們的話,那你我之間才真是再無餘地了。”



    郭益謙垂下眼,目光在姬亮玄色的衣帶上默默逡巡,良久,一聲低沉而悠長的歎息在姬亮耳邊響起。



    “就像先王病危時才將玉璜交給你一樣,我也是在老師臨終才得到了玉璜,以及它背後的隱秘。這個秘密連鍾翦和小梁師弟都不知道。”言及往事,郭益謙冰冷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溫度。他站起來,給姬亮與自己新斟了兩杯熱茶。



    氤氳的水氣蒸騰,似一場泛白模糊的舊夢,他和姬亮坐在這場舊夢之外,重新詮釋姬無忌、陸棠甚至還有費文通當時那些原先看起來似懂非懂、含義深刻的動機。



    “老師說他就是陸棠。他說當年是費文通算計他,讓他帶著老臣們逼宮,這才被逐出秣城。”



    姬亮問道:“他不甘心,所以逼你為他報仇?”他對陸棠逼宮的事始終心存芥蒂。



    孰料郭益謙卻後人了這個想法:“老師讓我入朝,是為了師祖與桓公的舊日盟約。至於他和先王、和費文通的舊怨……他不甘心,我也——”他幾近咬牙地一字一頓:“不、甘、心!”



    姬亮鼓起勇氣:“那……在錦屏山的那一晚,你說出山輔我成就霸業是真心的,隻是因為我,而不是,別的什麽原因,或是別的什麽人?”由於緊張,每一句話都帶著細微的顫抖的尾音,惶惑而無助。



    郭益謙臉上透出薄薄的紅,輕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姬亮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



    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精神都為之一振,問道:“那後來呢?”



    郭益謙不解:“後來的事你不都經曆過嗎?”



    姬亮試探著文:“那上卿……”話音未落,郭益謙眼波一橫,姬亮暗道不好,忙住了口。又囁嚅著說道:“上卿的事,是顧一時心軟,讓他誤會了這麽多年……今後不會了。”



    郭益謙看姬亮這賠小心的樣子,忍俊不禁,強力繃住臉,正色道:“有其師必有其徒。看上卿的樣子,就知道費文通當年是怎樣在先王與老師之間巧言令色,挑撥離間。”



    姬亮細細品味這郭益謙的話,琢磨出這其中一點不同尋常的情分來。他恍然大悟:“原來先王和陸棠……”他把額頭抵在郭益謙手上,低低笑道:“那我可知道陸棠是如何‘專橫跋扈’了。”



    郭益謙臉色一放,道:“天長日久相處,鬧鬧別扭也是尋常。可他們兩個,一個是國君,一個是國中要臣,這一鬧可不是國內朝中,難得安寧?何況老師還私下聯絡國中老將,先王心中豈能不忌諱——”他聲調忽地一揚:“我不過略略為難上卿,就已然讓君侯多心了呢。”



    拐了幾個彎的話也要譏刺自己一下,姬亮無奈,自己拿眼前這個人還真是沒有一點辦法。於是轉移話題:“如此說來,是陸棠與先王持見不同,才致使分道揚鑣。與丞相並無幹涉啊?”



    “怎麽沒有幹涉!先王未即位的時候,老師就持玉璜來求見桓公。桓公便讓老師輔佐先王。後來桓公去世,姬雋有不軌之心,是老師提前察覺,搶先讓先王與桓公時的老將聯絡——那些老將與師祖在桓公西進時曾並肩作戰,有同袍之誼。因此老師在他們麵前,也有幾分人情可講。”



    姬亮了然附和:“陸棠有擁立之功,所以先王才那麽信任他。”



    郭益謙冷笑:“我師門應承的是輔佐吳王,至於吳王是姬無忌或姬雋,對我們來說沒有兩樣。你父親對我老師……並非僅僅是感念他的擁立之功……”



    “而是危急關頭的生死與共,”姬亮執起郭益謙的手,“就像那一年,我與阿兄一樣。”



    提起那年的風雨夜,年少的吳王姬亮在內憂外患的惶恐不安裏,迎來了一個潮濕的擁抱。大雨澆濕了來人的衣裳,可是那體溫卻從胸腔裏灼灼地燒起來,溫暖了姬亮十八年的懵懂人生。



    可郭益謙清冷的話語打破了姬亮對於往事的回憶:“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兩個人之間夾纏了太多權勢、利益,縱然不是他們心中所願,可時勢局麵推著他們不得不走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不待姬亮扼腕歎息,郭益謙恨聲道:“而費文通便在此時趁虛而入。不管他是為了所謂的大義,還是他的私心,順水推舟地讓我老師連麵見你父親的機會都沒有了。沒了交心徹談的機會,彼此隻能靠不知經了幾道手的消息判斷對方的反應,所以這猜忌與防備越來越重。無可避免地,費文通也越來越得你父親的信任,老師徹底被冷落和邊緣化。”郭益謙說道這裏,突然興起,斜覷一眼姬亮,打趣他道:“君侯是不是覺得這故事十分熟悉,似在哪裏見過一般?”



    姬亮知道郭益謙是嘲諷他信任秦渭陽而疑心郭益謙的是,頗是難為情地幹笑兩聲,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郭益謙見他如此,心頭甚為暢快,接著說道:“恰好此時楚國攻打吳國潼郡,吳軍打敗,潼郡為楚國所得。楚國乘勝追擊,一口氣拿下吳國五座城池。此時距桓公崩逝不過三十載,而吳國對楚國竟毫無還手之力。這對吳國人心的打擊,可想而知。但即使如此,費文通竟然讓你父親將那五座城池也送給楚國——我記得楚國七年前逼迫湄陰、河下二城,費文通也是建議君侯割地求和吧。”



    姬亮辯道:“可七年前吳國兵弱馬乏,根本無力與楚國一戰。如果為了一時意氣反攻湄陰、河下,隻怕上郡、宣城,甚至秣城都保不住了。丞相當時勸我割城求和,也是為大局考慮,以圖後起。”



    “君侯即位後情況已大不相同。而先王那時上承桓公餘烈,背水一戰未必不能反敗為勝。可他聽信費文通的建議不戰自退,於是這幾十年中,士氣民心兩磋磨,直到三年前,君侯才艱難重振這口氣。”



    姬亮了然:“陸棠主戰,費丞相主和,但先王當時取費丞相之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背水一戰如果敗了,吳國麵對的將是滅頂之災,先王賭不起……即便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不敢應戰。”



    郭益謙似被戳到最疼的傷疤,語氣陡然尖銳起來:“當年先王與老師有過盟約,彼此不疑。先王與老師意見不同,為什麽不肯見見老師,為什麽召見費文通,絲毫風聲也不放給老師?這不是背叛與猜忌,又是什麽?”



    姬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郭益謙說的都是舊事,姬亮聽著卻似指桑罵槐一樣。



    郭益謙仍舊憤憤:“將五座城池拱手讓人,這是何等屈辱之事?可你父親那時已經聽不進老師半句話。老師沒有辦法,隻得聯絡桓公時期的老臣一同跪在宮門外懇求你父親三思——整整三天……整整三天!”郭益謙揮袖戟指,袍角都差點拂倒了幾案。“你父親無動於衷!而費文通——顛倒黑白,向你父親進言,稱老師的勸諫為逼宮!”郭益謙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中洶湧恨潮:“縱然老師此舉冒失,可他們那樣的情分,你父親連聽老師辯一句的機會都不給,直接下詔將老師逐出秣城——”郭益謙目光炯炯直視姬亮:“你若與你父親易地而處,是不是也會逐我出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