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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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會!”
姬亮毫不猶豫的回答給了郭益謙最安定的撫慰,他安靜了下來。氣氛霎時沉默而尷尬,仿佛之前的憤恨不平隻是為了換得姬亮這一句“當然不會”。
“我……其實知道,不管何種境地,你都不會棄我而去。”郭益謙輕聲說著,用最柔和的聲線。
姬亮倏然抬頭,既驚且喜。
郭益謙收斂了淩厲的鋒芒,軟和了眉目,眼波流轉間露出幾分類似月色般清皎寧靜的神情:“說來,竟還未恭喜你做了父王。”
聽得這一句,姬亮唇角的笑意僵成一個無奈的弧度——郭益謙又要刻薄他了。但這一次姬亮失算了。
看姬亮神情緊張的模樣,郭益謙知道他是想多了,不覺失笑:“我是真心的。”
姬亮鬆了口氣。
兩人相視而笑。
壓在郭益謙心裏多年的、讓他惶惑不安的秘密終於塵埃落定。彼此都為對方撤下了心裏最後的一道防線。在這一刻,姬亮隻是姬亮,郭益謙也隻是郭益謙,哪怕周圍風雲詭譎,哪怕身邊危機四伏,從此之後,雙情交映,再無掛礙。
“君侯還沒見過小公子,心裏就不牽掛?”
姬亮撓撓頭,道:“晉國初平,夫人也脫不開身,況且此地離晉國千裏之遙,他們母子怕經不起舟車勞頓。還是等越亭事畢,我再北上接他們母子回秣城。”
“你要把君夫人接回來?”
姬亮一愣,反問道:“難道讓她留在晉國?這怎麽成?”
“她回來了,晉國怎麽辦?”
“可她是我夫人!”姬亮急道:“況且她縱然有一時之威,壓得住晉國群臣,但時間一長……難保晉國之中不會有人起異心。那時她獨個在晉國,我這邊一旦接應不上……晉國終究非她久留之地。”
郭益謙眉頭一皺:“君侯要放棄晉國?”
姬亮伏在案上,以手支額,一副小兒無賴情狀,拖長了聲氣說道:“放不放棄晉國,得等越亭的事了結之後再作打算。”
“怎麽說?”
“我吳國大軍進攻崤山,薑棣身死,伯薑接手,晉國名存實亡之後,雍國就立刻對吳國發難。這明顯是嬴玉不許我吞並晉國。”姬亮沉吟:“倘若此時我們在晉國再有動作……我們一不能完全確定晉國舊臣是否不會趁機奪權,二無法兼顧到湄陰至秣城一線……”
郭益謙了然地點點頭,隨即又欣慰地看著姬亮:“君侯深謀遠慮,是遠勝於我了。從今以後,我……放心了。”
被心上人這樣一誇,姬亮正高興,忽聽郭益謙話頭一轉,語氣聽來竟有訣別之意,不免心頭一梗。郭益謙的話如同在姬亮的心湖上投下了一枚石子,泛起他最不願意麵對的漣漪——那塊血紅的玉璜和它背後慘烈結局使姬亮連多想的勇氣都沒有。這是他和郭益謙的緣,也是他和郭益謙的孽。從介生,到陸棠,到鍾翦……似乎真的掙不脫這宿命。姬亮惶惑地將目光投向郭益謙,鼓起勇氣問道:“阿兄,既然這玉璜是桓公與你師門的信物,代代相襲,為什麽它預示的命運又如此凶險?這背後是不是另有隱情?”姬亮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玉璜,又欲去解郭益謙的那塊:“阿兄,我們不要它了!孤廢了這個盟約——”
郭益謙攔下了他的手,豁達一笑,搖了搖頭。姬亮見他如此,心中更是焦急煩躁。郭益謙瞧在眼裏,笑意又深了一重,他道:“才誇你性子沉穩了,臨危不亂,這就又自尋煩惱了?”他把那玉璜撿起來,見姬亮沒有收回去的意思,隻得順手放在案頭。他淡淡一笑:“君侯,若天命如此,又豈是人力能改的?與其無謂地為此憂心,不如趁時將當做的事都做了。也是不枉這一生了。至於這玉璜,與其說它帶著詛咒,不如說師祖介生算準了朝堂傾軋,勾心鬥角。深陷其中的人,自古以來有幾個能全身而退,得個善終的?”
勾心鬥角,朝堂傾軋,倘若玉璜背後的詛咒僅僅隻是因這些造成的——姬亮鬆了一口氣,他最不怕的就是這個。他英挺的眉毛由於對前途的自信揚了起來,不管朝局多複雜,他都能護郭益謙周全,決不赴姬無忌與陸棠的後塵,就像最初他對郭益謙許下的諾言一樣。自始至終,哪怕別有猜疑,唯這一點不曾動搖。
姬亮突然悲哀地察覺到,哪怕是他與郭益謙,也免不了在紛繁的政局、錯雜的謀略交鋒裏,漸漸地起了猜疑——盡管隻是猜疑,還不到猜忌,可他們也再回不到當初……不!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純淨的當初。從郭益謙的出山,到對費文通、秦渭陽的排擠……從一開始他們兩人之間便夾纏了本不屬於他們的舊盟前怨,明爭暗鬥……姬亮定了定心神:可他們還有以後,有完全坦誠與真摯的以後。
他這番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郭益謙並未察覺,一徑想到了別的事上。
“我可能知道雍王的目的了。”郭益謙突然有所悟地開口:“他並非是要與君侯爭奪晉國之地,反而竭力要保住晉國。他要的不是天下四海,而是諸國平衡。”
“平衡諸國……”姬亮思考著,試圖解讀嬴玉的本質意圖:“所以雍國也不會真的對吳國出手——即使我不答應上卿留在雍國。”姬亮這般想著,臉上一掃多日以來的挹鬱神色,又恢複了一個年輕諸侯的飛揚意氣。他笑吟吟地看向郭益謙:“會盟的主動權,我們也掌握了一半。”
郭益謙萬萬沒想到姬亮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秦渭陽的處境,他迅速理了理姬亮的思路——既然嬴玉要的隻是平衡局勢,那麽隻要吳國放棄控製晉國,雍國就不會再對吳國用兵,並非是嬴玉表麵上宣稱的,讓秦渭陽留在雍國才退兵。嬴玉比姬亮更想退兵,因此必要的時候,雍王也不會為區區一個秦渭陽放棄整個宇內的製衡之局。
“那君侯放棄晉國,就甘心這麽多年的努力功虧一簣?”
姬亮站起來,挺直了身板,踱過去推開內堂的大門。初春的微風湧過來,拂動他鬢角的發絲,鼓舞起他寬大的袍袖肆意翻飛。他回頭招手示意郭益謙過來。
郭益謙看著堂外初綠的遠山與近樹,深青淺碧地襯托著姬亮俊朗如畫的眉目,心頭突地一跳,臉上微微有些燙。他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與他並肩而立。
姬亮道:“我今年才二十五歲,正是進取之年,而嬴玉已過不惑。晉國,我可以等,但嬴玉能保證下一任雍王還有他那樣的魄力與格局?”
“可是……”郭益謙開始動搖。
姬亮扶著郭益謙的肩膀,懇切說道:“阿兄,我不能沒有上卿。縱觀國中上下,能周旋於各方勢力的,唯有上卿一人而已。”
“上卿……的確比我更懂這廟堂上的規則。不過他和雍王的默契不得不讓人多心。”
姬亮胸有成竹地一笑:“到現在,我倒是可以確定上卿與嬴玉之間是真清白了。”他看郭益謙麵有疑色,遂解釋說道:“如果他倆私下有往來,那麽對雍王最有利的選擇是上卿留在吳國,而非雍國。他要留下上卿,如果上卿是心甘情願跟他去,為什麽不辭官?辭官之後,便是孤也管不了他的去留。雍王又何必以此來逼孤休戰退兵呢?”
“那雍王多此一舉是何必?”
姬亮得意地一笑:“想必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回頭望見郭益謙似笑非笑地斜挑著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正別有深意地盯著他,忙又說道:“原以為嬴玉此人深不可測,現在有了上卿這個突破口,咱們的勝算就又多了一分啦!”
郭益謙依舊笑著,不去點破姬亮的欲蓋彌彰。他與姬亮彼此敞開心扉後,便在不懷疑姬亮對他的心意。看到姬亮時時處處都顧忌著自己的感受,心頭不禁甜絲絲的。心情大好之下,對秦渭陽也放下了成見,認真問道:“那君侯打算怎樣利用上卿應對嬴玉?”
姬亮聞言,皺眉沉思片刻,道:“上卿在雍國的情形怕隻有杜驍騎才清楚,不妨召他來問問。”
被他這麽一提醒,郭益謙恍然想起來:“杜驍騎?他為什麽會知道?他一直駐守荊門……”
迫不得已,姬亮將擔憂秦渭陽處境,派杜鍔暗中去南晉城中打探消息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杜鍔沒有去南晉!”郭益謙聽完,十分肯定地下了結論。
“何以見得?”
郭益謙問:“杜驍騎去了南晉後,可曾回來複命?”
姬亮搖搖頭:“我是避開了眾人,私下吩咐他去的。事後也隻讓他直接回荊門,以書函複命即可。”
郭益謙撫掌,道:“那就是了。他沒有去南晉而是回了秣城,請費丞相出山,揭穿我的隱秘,以為這樣就能把上卿留在雍國都推說是我設計的。丞相來越亭的同時,就是杜鍔回荊門的時候,這是君侯可以去荊門查證的。如果一切隻是巧合,那丞相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來越亭?雍王的條件可是好幾個月前就傳到了吳國。再說杜鍔,偏偏也那麽巧,南晉城一去一回,竟然跟秣城一去一回所用的時間一樣?南晉到越亭不過三日路程,秣城可就遠多了。這些巧合的發生,君侯覺得有多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