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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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益謙則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姬亮聽得目瞪口呆:“他放著上卿的安危不管,竟然先到秣城請丞相來打壓你?”在姬亮的認知裏,對於杜鍔來說,沒有任何人事能比秦渭陽更重要,如今這般反常,實在令姬亮匪夷所思。
郭益謙也深感費解,應道:“是啊。杜鍔居然能忍著不去探聽上卿的消息,竟然選擇從君侯這裏得到表麵的安然無恙?選擇除掉我這個政敵?”
兩人各自思索沉吟了一陣,依舊毫無頭緒。於是姬亮提議郭益謙先回去休息。卻在此時,外頭有侍者來稟報,說荊門與山陽二城的奏報到了。
姬亮來越亭後,就定下了山陽與荊門二城十日一奏的規矩。衛熙自然是兢兢業業不敢馬虎,事無巨細地奏報了上來。杜鍔的則簡潔了許多,分條列點,倒也講得明白。
郭益謙在一旁陪著姬亮看完,侍從收拾看過的簡冊時,郭益謙順手拿回了幾案上姬亮的那塊玉璜,固執地佩戴在了姬亮的頸項上。
這樣親昵的舉動因不避忌人而顯得有些刻意。姬亮並不明白郭益謙為何突然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侍從麵前故作姿態。堂中伺候的都是姬亮的近身侍從,早已熟知他二人私下的關係,甚至在從前郭益謙留宿內宮時也不曾有絲毫驚詫。直到姬亮抬頭看見站在門外神色頹敗的費文通。
姬亮尷尬地請他進來坐下。郭益謙在費文通坐下的刹那起身離席,昂著頭,驕傲地從他身邊走了出去。
沉重的木門又重新關上,幾縷稀疏的光線從窗格中透了進來,反而更顯得這本該明亮堂皇的正堂晦暗昏沉。
費文通與姬亮,一高一低地坐著,彼此俱無話可說。
這樣夜幕將至時的單獨相對,讓姬亮有些恍惚。仿佛還是七年前,仿佛他又是那個剛剛即位的年輕吳王,空有一腔盛氣與抱負,然而卻因缺少謀略想的應對局促,隻得求助於他父親臨終前指派的托孤之臣費文通。那時的費文通是深明大義的,也是寬和慈愛的,是姬亮可以視為長輩的人。可是現在……
姬亮歎了口氣,拉回了思緒,重新審視著眼前人。
費丞相是真的老了,盡管才是知天命之年,白發卻已喧賓奪主地占據了他的頭頂。姬亮審視著費文通已見佝僂的脊背,是那樣疏離而陌生。但平世族、收湄陰、伐晉國之時,也是這個人讓不少的舊臣用保持沉默的方式給予姬亮支持,也姬亮放心地把秣城的內政與糧草的周轉全權交到他手裏——
“丞相。”姬亮緩緩開口說道:“顧不會讓上卿流離雍國,吳國不能沒有他,孤也不能。”
對於這個結果,費文通並不驚訝。多年的廟堂經驗在告訴他,這並非姬亮一時的心血來潮,甚至他隱約覺得這話裏透著弦外之音——他等著姬亮往下說。
果然,姬亮又說道:“雍王提出的會盟,孤也會答應。至於晉國,孤會暫時放手,君夫人與小公子,孤也會盡快接他們回吳國。”
費文通沒有應聲。姬亮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在告知他的決定,就像七年前,姬亮告知他決定平去世族的勢力一樣。
“至於……車騎將軍——”姬亮故意一頓,覺察這費文通的反應。
費文通閉了眼,靜待姬亮宣布也許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結果。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丞相。”姬亮突然軟和了語氣,像一個晚輩那樣親切而真誠地勸諫他固執的長輩。
這樣的態度讓費文通意外,他抬起頭,企圖從姬亮的臉上看到他肯定的眼神。
姬亮與他對視著,慢慢從眼裏浮出笑意來。他對費文通說:“再深的宿怨,終究會因為眼前的利益而化解——丞相,你洞明世事,應該比孤更明白。先王也好,陸棠也罷,都不在了。可我們還活著——你、我、車騎將軍,還有上卿……盡管我們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他們終究無法取代與支配我們的命運與思考。”
費文通品咂這幾年突如其來的深沉感慨:既然在於郭益謙挑明了陸棠的隱秘之後依然要把秦渭陽接回來,想來應該是與郭益謙達成了什麽妥協。他稍稍放了心。姬亮兩邊都不願意舍棄,因此要他們“和解”。
費文通針對郭益謙的本意在自保,如今看姬亮把台階都遞到了麵前,也就順勢而下地應道:“朝野同心,足以抵禦外敵。君侯襟懷廣博,是吳國之幸。”他也笑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豈料姬亮又看似無意地隨口一提:“丞相,為什麽你會放下秣城的事務,千裏奔波到越亭來?難道孤對上卿去留的決定,就那麽讓你不放心嗎?”
費文通急忙辯解:“臣相信君侯,隻是關心則亂。”
姬亮笑道:“那你就不如杜驍騎了。他關心上卿不亞於你我,但大局之下,他就沉得住氣。”姬亮並不提起自己曾經暗中派杜鍔去南晉的事。
費文通也答得滴水不漏:“驍騎將軍久在軍中,臨危不亂的氣勢當然強過臣。”
“他是個將才,孤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確信了這一點”姬亮頗為自己的眼光自矜,忽地眼神黯淡了下去:“雖然孤知道,他肯為孤所用,都是上卿的緣故。”
“驍騎將軍為人赤誠,可肝膽相照。君侯重才士,驍騎將軍也並非不為動容。欒郡一戰,不也是杜驍騎力挽狂瀾嗎?”
姬亮深沉的目光從費文通臉上掃過,重又笑著對眼前人說:“丞相說得對。既然上卿的事,咱們達成了共識,秣城也離不開丞相……”
費文通會意:“臣明日便動身還秣。”
姬亮點點頭,扶起費文通,關切說道:“丞相好生休息。”他略一遲疑:“可惜杜驍騎人在荊門,否則,你們兩個擔憂上卿的,應該見一見。”
費文通謝了一謝,答道:“無妨。上卿現在仍舊是吳國的使臣,雍王至少台麵上不會為難他。就不勞煩驍騎將軍再跑來一趟了。”
姬亮眉心微動,依舊笑得得體又溫和。他目送著費文通的背影轉出照壁,在心底裏發出一聲冷笑。
或許費文通用盡了一生謹慎,都想不到姬亮隻從一個字裏證實了他的猜想。
第二日姬亮送費文通回秣城後,召了郭益謙來,一臉興奮地同他說:“丞相漏了馬腳,杜鍔果然沒有去南晉,而是去了秣城。”當即便將費文通昨日來的情形同郭益謙複述了一遍。
昨日費文通說:“不勞煩驍騎將軍再跑一趟了。”
再?
倘若費文通事先沒有見過杜鍔,又如何得知杜鍔曾來越亭見過姬亮?、
“君侯所料不錯。”郭益謙聽完,卻問道:“但你這樣高興卻讓我不解。杜鍔的擅自行動,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一件讓君侯高興的事情吧。”
他這樣一說,姬亮也覺得自己高興得毫無來由。忽見郭益謙低頭沉思,遂喚了他幾聲。郭益謙醒過神來,向姬亮確認:“丞相也不著急知道上卿在雍國的處境?”
姬亮點頭。
郭益謙修長的眉毛一挑,語氣輕鬆:“為了上卿,丞相不惜千裏迢迢從秣城趕來,卻又不緊張上卿在雍國的境況。”
“是啊……”姬亮也陷入了疑惑。
“隻有一個可能,”郭益謙笑吟吟地說道,“丞相已經知道了上卿的情況!”
姬亮沉吟:“他知道?他也見過杜鍔……是杜鍔告訴他的?”他抬眸看向郭益謙:“杜鍔還是去了南晉?”姬亮默算這時間:“這也來不及呀?”
“杜驍騎未必是你派他去時才去的……他可忍受不了上卿的安危脫離他的掌控。”
姬亮了然地點頭:“他可能早就去過南晉……”忽地又皺起了眉頭:“可他為什麽不來稟報孤?丞相也不告訴孤!我也想知道上卿現在究竟如何!”他責備著杜鍔,可語氣裏卻隱藏著他自己都無從察覺的失落。姬亮莫名煩躁起來,壓抑多時的對秦渭陽的擔憂突然衝破他喉頭死守的防線:“我難道還不知道他杜鍔的一貫作風?真是為了上卿著想,一時權宜之下,我也不會去計較他擅離職守——哼!他心裏想什麽我還不清楚?他想帶著上卿遠走高飛!想帶他徹底遠離這個滿是漩渦與陷阱的朝堂,徹底離開我這個刻薄寡恩的吳王!”
郭益謙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即便姬亮對秦渭陽的牽掛已超出了君臣之份。
姬亮能夠容下他那麽多的隱秘往事,能夠容得下他一開始的別有所圖,還能夠容得下杜鍔的桀驁不馴,那他自然也能容得下秦渭陽與雍王的那一點毫無實據的默契。郭益謙一直都承認,姬亮具有一個雄主的胸襟。何況——郭益謙清楚而無奈地認識到——其實姬亮跟秦渭陽更熟悉。
郭益謙在心裏默默地自問那個老套卻現實的問題:如果沒有自己挾著師門宿怨而來,姬亮和秦渭陽會是什麽樣子?秦渭陽會不會占據了他的整顆心?他悄不可聞地歎息。自從他向姬亮坦白了關於玉璜、關於師門的一切之後,秦渭陽在姬亮心裏的存在也似乎成了那一次交心附贈的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