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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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亮發了一通脾氣,忽地省起自己這樣的激動似乎如賭氣一般,太失風範。忙又重收拾了情緒,對一旁靜默的郭益謙說:“阿兄,回書雍王吧,同意會盟。”



    郭益謙揖手領命。姬亮思忖半晌,又說:“再傳令衛熙與杜鍔,荊門跟山陽的布防不容有失!”



    “這是自然。”郭益謙應下,又進言道:“不過,杜驍騎還是先到越亭為妥。君侯既然要救上卿回吳,那會盟就是最佳的時機。彼時上卿在場不說,倘若咱們與雍王不歡而散,也可讓杜驍騎一邊接應出上卿。”



    他說會盟是救秦渭陽的最佳時機,而在杜鍔看來那是唯一的機會。因此,當杜鍔從荊門飛速趕至越亭後,對姬亮表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配合與禮敬。雖然並沒有人告訴他關於費文通、姬亮與郭益謙三個人之間的宿怨到底是怎樣開解的,但杜鍔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縝密的思維不難想到是姬亮在其中動之以情——本就因情而始,亦當因情而終——連郭益謙對秦渭陽態度的轉變,也印證了杜鍔的猜測。



    此時已是仲春三月,姬亮與郭益謙連同杜鍔帶三兩侍從,換了尋常服飾打馬出城。一路上東風熏人,暖日煦煦,脫下冬日裏厚重的衣裘,輕薄的春衫在風中翩然翻飛,隻覺格外輕快,心曠神怡。延綿群山重重疊疊地堆在遠處,青一層,碧一層,深淺錯雜。近處的夜話雜草亦是鬱鬱蔥蔥鋪了一地。茵錦如織,馬蹄過處,仿佛濺起的泥土都夾雜了香氣。



    一行人在城外曠野上奔馳了半日,姬亮提議暫歇一歇。杜鍔眼尖,望見百丈之外是此間一座長亭,遂領著眾人打馬過去。姬亮讓侍從四麵散開守在亭外,自己攜了郭益謙,與杜鍔入亭中坐下。



    姬亮取過水囊飲了兩口,順手遞給了郭益謙。郭益謙瞥了旁邊的杜鍔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拿過自己的水囊,向姬亮辭道:“謝君侯關心,臣自己帶了水。”姬亮會意,訕訕收回了手。杜鍔瞧著他兩人的別扭情狀,忍不住“嗤”地一笑。姬亮為解此刻窘狀,清了清嗓子說道:“此處為越亭城外二十裏亭,再走二十裏,就是南晉了。”



    杜鍔起身環視一圈,道:“此處地勢開闊,不易設伏,嬴玉大概會擇此處會盟。”



    姬亮蹙眉:“隻是嬴玉還未回書。”



    “嬴玉……倒是個磊落的人。”杜鍔沒頭沒腦地感慨了這麽一句,對姬亮與郭益謙道:“既是他提的會盟,想必也不會為難君侯。屆時不論哪裏,都無妨礙。”



    聞言,姬亮轉頭悄悄與郭益謙對視一眼,彼此心下俱是了然:杜鍔果然已經去過南晉了。於是郭益謙順勢便問杜:“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還未等杜鍔答話,姬亮就搶先說道:“不論什麽法子,都要確保上卿無恙。”



    “眼下雍王大軍屯駐南晉,如果生變,首當其衝的便是荊門、山陽與越亭。”杜鍔說著,朝姬亮拱了拱手:“君侯也想到了,故此才會讓衛熙與臣加重布防。衛熙素來謹慎,又擅長守城,可保山陽無虞。至於荊門……臣雖不在,但已將城中布防交托翟纓等三名副將。且荊門較南晉最遠,離越亭又最近,縱有萬一……越亭回兵救援也趕得及。況且,荊門又與潼郡相鄰,我已書信潼郡守將,令他集結兵力,隨時準備接應荊門。至於越亭——”他停下來,望向郭益謙:“車騎將軍該是早有安排。”



    有難得的笑意在郭益謙臉上短暫地停留。他從隨身錦囊裏拿出十數枚幹過,撥了幾枚到杜鍔眼前,自己另外拈起一枚,一麵剝著,一麵應杜鍔的話:“越亭……是座空城。”



    他這話,教杜鍔都驚詫起來,忙向他問究竟。郭益謙這才說明——原來,他對越亭之敗仍舊耿耿於懷,加之雍王雖求個諸國平衡,但到底不可不防,一旦雍王借會盟之機發兵,攻取越亭,他就領著姬亮等撤出越亭,讓越亭以東的紹邑與荊門、山陽二城三麵合圍,將雍王困死在越亭!



    “倘若雍王不發兵,會盟也照常進行,那又如何救出上卿呢?”姬亮似乎並不將會盟放在心上,口口聲聲隻念及秦渭陽。



    郭益謙“哎”了一聲,搖頭擺手:“君侯莫急,上卿的事得另一路法子。”說著抓了兩枚幹過擺在亭中桌上正中:“會盟之時,君侯與雍王必在一處。”又拈過一枚擺在旁邊:“不出意外,上卿也是要到場的。”說罷,再拈起一枚擺過去:“彼時,我當隨行君侯。”郭益謙又掏出一枚幹果,在空中向杜鍔一指:“而杜驍騎——”



    杜鍔眸中精光乍然一閃,擰緊了眉,凝視著郭益謙,生怕錯過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啪嗒!”一聲輕微又清脆的聲音——郭益謙將那枚幹果重重按在之前那一堆果子的稍遠處:“會盟當日領百騎從越亭西門出城,一路向北奔至崤山之末峰一處山坳裏。”他捏著那枚果子推至“雍王”與“秦渭陽”的後方:“曆來諸侯會盟,簽訂國書之後,要祭天告地,以示莊嚴。而拜祭之時,君侯與雍王自然無暇他顧,連我等隨侍之人皆要奉執禮器在後——”



    姬亮聽明白了郭益謙的計劃,問道:“雍王既以上卿為質,那時上卿肯定在隨侍的禮官之中。”



    “不然。”郭益謙撥弄著石桌上的幹果:“上卿此時仍非雍臣,祭天這樣的兩國要事,雍王縱再看重他,也不會破了這個規矩。”



    杜鍔伸過手從郭益謙指下撥出了那枚幹果,在手中撚了幾撚:“祭天的時候,隨祭的大臣也多,國君親衛自然也都盡顧著那頭。隻帶十數人悄悄混跡在那些侍從、郎官之中,帶出上卿來!國君祭天,大夫以上大臣皆去隨祭,那些留守在原地的不過是些官職低微的士子,平日各司其職,彼此間難得一見,相熟的不多。我換了他們的衣服,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覺了。”



    杜鍔這番話,讓姬亮稍微放了些心。忽地又問道:“你可有萬全的把握?萬一雍王覺察……”他低下頭去,思索一陣,道:“莫說吳國立時便要陷入刀災兵燹之中……你與上卿也恐難脫身!”尋常人心裏,杜秦二人是否脫身在吳國的存亡麵前不值一提,但姬亮這話是說給杜鍔聽的,便故意顛倒了順序——杜鍔才不在乎吳國如何呢。



    可他的用心杜鍔如何猜不出?隻是杜鍔心裏明白,吳國一旦有變,即便秦渭陽與他僥幸逃出生天,又怎肯就此同他去了?當年在上郡之時,他對秦渭陽許的諾還曆曆在耳呢。隻懶得同姬亮說明,隨意點頭應下了。



    姬亮和郭益謙為救秦渭陽的事懸心,杜鍔則不然。雍王畢竟說過,會給秦渭陽留一條生路。興許他早就料到了秦渭陽會走,就像上次他突然發難帶走秦渭陽,雍王也並未派出追兵。



    杜鍔暗自一笑,普天之下,怕沒有人比自己更懂雍王的心思。兵法有言,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那便怪不得杜鍔“有恃無恐”了。



    然而嬴玉留給秦渭陽的生路隻有一條,杜鍔的機會也隻有一次。



    顯然,對於此刻正在南晉的嬴玉與秦渭陽來說,這也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



    一幅輕綃帳幔被撩起,一卷竹簡伸了出來。緊接著,一個玄色的身影閑閑地倚在憑幾上,對堂下坐著飲茶的一個穿著墨綠色長袍的男子說:“吳王回書了。”



    堂下的男子頭也不抬,輕笑道:“都如大王所料,不是麽?”



    堂上的人淡淡一笑,擺一擺袖子,輕薄的玄色絲綢便流水一樣地從憑幾上劃過。衣袖上用金線密密匝匝地繡著彰顯一個諸侯國君高貴身份的紋章,在這個寂寂的黃昏,被夕陽的餘暉映照出星星點點的光彩,預示著這衣裳主人的光明前途——中原五國,唯有雍王嬴玉可執機衡。



    “寡人既成全了姬亮的大義,難道上卿就忍心我做個空有名頭的巧取豪奪之人?”



    此時仍舊是吳國上卿的秦渭陽抬起頭,側臉在光影裏模糊了輪廓,嬴玉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見秦渭陽的聲音疏離地在堂中回蕩:“世上哪有人敢議論大王?大王又豈是再議這些褒貶的人?何況所謂的巧取豪奪,也沒有用在這諸國紛爭的天下事上頭的。那不過是技不如人之輩的憤憤之言,並非廟堂較量的規則。”



    嬴玉歎氣:“你就非要時刻自矜吳國使臣的身份與寡人說話嗎?”



    秦渭陽忽然起身,對嬴玉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懇切說道:“外臣蒙大王厚恩,實難報之。若質雍為臣,則又有違外臣本心,而對大王不誠。所以,懇切大王僅以外臣之分相待——大王前番說,賜外臣一條生路,外臣以為,這便是那生路了。”



    看著秦渭陽重重地叩首下去,嬴玉平生第一次覺得眼前人遠在天邊,中間隔著山河錯落,世事茫茫。他自詡是個通透的人,卻也不得不在心裏無可奈何地歎息。



    “你起來吧。”嬴玉起身虛扶了一把,引著秦渭陽重又坐下,又說:“你來了雍國這麽久,我們也不曾真正地放下各自的身份說話。”



    秦渭陽聽他不再自稱寡人,便猜到了嬴玉接下來的談話主題。遂搶先問道:“大王,其實我也有一件事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還需向大王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