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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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而立之年,你和我都已非少年輕狂的心性,我實在想知道,你對我……”縱然決定直麵嬴玉的心思,但宣之於口總讓秦渭陽有些艱難:“對我的……心意,起於何時,又始於何因?”

    起於何時?這個問題讓嬴玉陷入了回憶。

    或許從三年前那個大雪漫天的冬日,那一抹墨綠濃豔的身影給沉厚的王宮大殿添上一抹新鮮亮色時便開始了。

    起於何因?這個問題讓嬴玉直接放棄了思索——他知道,這事沒有理由,為什麽非要理由呢?嬴玉在心裏問自己,也想問秦渭陽。

    “我不知道。”嬴玉答完,饒有興味地看著秦渭陽臉上的惘然神色。他難得這樣流露出平常人的情緒。但秦渭陽卻顧不上去察言觀色,惘然之色最終化成一聲苦笑。

    秦渭陽道:“我先前也不知道,甚至,我還以此為傲。以為世間情事倘若有了來由,便再也不是純粹的感情了。可後來——”他轉過頭,幽深如墨海的眼眸直視到嬴玉心底:“我卻不這樣認為。”

    嬴玉唇角一揚,問道:“你又悟到了些什麽?”

    “或是因為相貌,又或是因為我的身份,你才多看我一眼,多與我說幾句。而恰好,我與你所見略同。是以,你才願意親近我吧。”

    “若是你隻是又老又醜的一介庶民,我身為雍王,也不可能對你另眼相待。”嬴玉笑看秦渭陽:“可是這樣?”

    秦渭陽點頭:“正是。”

    嬴玉笑了起來,秦渭陽心中驀地一緊,隻聽嬴玉又說:“然而這天下間的才貌倍於你者亦不乏人,而我又為何對他們無動於衷呢”不等秦渭陽應答,他自己又說了下去:“所以你方才之言,不通。我再問你,姬亮固是少年英主,但我難道就是庸主愚君?可任憑天下無人敢掖寡人之鋒,你秦上卿不也日夜之間心心念念故國嗎?”

    他這一番話,問得秦渭陽啞口無言,掙紮了許久也想不出反駁的話來。他素來以能言善辯為傲,嬴玉隻是隨口幾句,便讓他無話可說。不由得又喪氣起來。

    秦渭陽垂下頭:“我哪有自認宇內四海才貌無雙,我……”他省起姬亮與郭益謙種種交心盟誓,心中一酸:郭益謙出身鄉野,年貌又長,但姬亮此生眼裏心上也隻看得見他一個了。

    秦渭陽突然難過極了。來自嬴玉與杜鍔的傾心與愛慕絲毫不能叫他惶恐,因為他對於自身的相貌與才情有著足夠客觀的認識。可這些在郭益謙麵前不堪一擊。姬亮讓他體驗到的沮喪,足以摧毀他用近三十年建築的內心世界。

    嬴玉覺察到了麵前人的局促。但以為是他無法接受自己突如其來的坦白。和秦渭陽一樣,嬴玉對自己的身份與權威也有客觀的認識,因此在他看來,秦渭陽此時所表現出來的無措,是由於自己的愛意與彼此的立場讓他無所適從。

    世人自詡的了解,恐怕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的自作多情。縱然你是名士,是霸主,也與販夫走卒沒什麽兩樣。

    但有一點嬴玉不算看錯——秦渭陽不是個灑脫的人,他的糾結來源於對世事完美的不甘心,或者,講好聽一點,叫做不懈追求。這在嬴玉看來,是種讓人笑的天真,但矛盾的是,他十分欣賞秦渭陽身上這一與他年齡閱曆好不匹配的特質。

    這些年種種的際遇流水一般在秦渭陽的眼前劃過。他的悲歡,他的喜怒,就在這些一去不回頭的光陰裏消磨,最終什麽也不曾剩下,連當時那些心情也模糊起來。他越想越傷心,嬴玉再看他時,他竟已紅了眼圈。

    “他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不將我放在心上?”秦渭陽哽咽著,在嬴玉麵前問出了這個壓在他心裏七年的問題。

    嬴玉沒料到秦渭陽此時毫不忌諱地坦白問了出來,故此先是一愣,而後又想,秦渭陽未必是在問他,便又耐下性子聽他再說。

    秦渭陽卻又收了聲,雙眼一眨,兩行清淚就這麽不遮不攔地落了下來,在他墨綠衣袍上晶瑩地一閃,便隱沒了去。宛如這些年他偶爾吐露的心跡一般,曇花一現間便埋沒在姬亮的霸主之業裏,不被人記得和提起。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那是無足輕重的事,他應該像一個合格的世族子弟、卿大夫那樣顧全大局。

    仿佛是要給自己這些年的委屈一個遲來的公道,秦渭陽的眼淚如同夏季的湄水一樣泛濫。從流淚,到哽咽,再到抽泣,終至嚎啕。

    嬴玉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青年傷心大哭的樣子仿佛針一般刺在他最柔軟的心尖。他伸出手去,將秦渭陽緊緊地抱在懷裏。秦渭陽沒有推開他,反而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樣死死地回抱著他。那是他的救贖,唯一的救贖。

    嬴玉感受著懷中傳來的真實的脆弱,卻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秦渭陽終究以“秦渭陽”的麵目與他相見了。於是這一場哭泣,在他眼中,便有了同過去決裂的勇氣與含義。

    “可你為什麽不喜歡杜鍔呢?”嬴玉抬著頭,沒看懷中人,可以避開視線相觸而不得不說的謊話。

    哭聲頓止。耳畔一陣悉悉索索,秦渭陽從懷中掙起來,淚痕猶在的臉上是一片惘然。“我……我心裏隻有君侯一個,便是覺得虧欠了他,也、也沒有法子。終究是……勉強不得。”秦渭陽喃喃說著,像回答嬴玉,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驀地,秦渭陽破涕一笑,眉目間清明不少。“是了,”他說,“他不是冷心硬腸的人,他也想喜歡我,隻是……喜歡不了我。他心裏隻有郭益謙,這也不是他能控製的。既然如此,我何必為難他,何必——為難我自己呢?”秦渭陽拭了淚,轉頭問嬴玉:“是不是?”

    “是。”嬴玉點頭微笑:“難得你想得透徹。”

    秦渭陽赧然應道:“多虧你點醒我,我應當謝你才是。”

    嬴玉看他又哭又笑,玩心大起,英武的劍眉微微揚起:“你要怎麽謝我?”

    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秦渭陽低下頭去,半晌不言語。嬴玉隻看見一抹紅雲慢慢地在他白玉般的臉龐上蔓延開來。秦渭陽道:“會盟之後國中事務想必繁雜,你且帶我梳理安排妥當,總之不過兩三年光景……若是那時候,你……我……我就來鹹安找你……可好?”

    豈料嬴玉竟然搖頭說道:“四時變易,年光更逝,而人壽幾何?”

    此言一出,秦渭陽眉頭一皺,暗暗伸手撫上胸腔那道舊傷。死裏逃生撿回一條命,到底傷了根本。這些年雖有精心將養,可一年裏總免不了奔波勞累,心神俱損。自從來了南晉,又添了少食少睡的症候。雖看著無妨,可到底怎樣呢?兩三年,嬴玉說他等不起,那是假話,不當真。可於己而言,確是難以保證的事。倘若這時回去了,兩三年後又不能來,豈非辜負了他一片待我之心?我已經辜負了杜鍔,難道還要辜負他麽?那樣不但他要傷心難過,我也白活了這一世。可吳國的事,卻又不能此時就放下……

    秦渭陽定了定心神,從背後牽住嬴玉的手。嬴玉沒回頭,反手將秦渭陽的手攥在掌中。

    殿外金烏已沉,星河初升,天光晦晦,人影寥寥。一盞一盞的燭火被點亮,照出些綽綽又匆匆的侍從身影,無聲地在宮苑中穿行,輕捷而忙碌,像是世上眾人遊走在年月中的縮影。來來去去,多少人的一生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誰會停下來等你?誰又會固執地要把你找到?

    春夜裏的風帶著潮濕的雨氣從窗外吹進來。秦渭陽翻了個身,窗外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點一滴,浸入他的心窩。這異國他鄉的夜雨,頭一次讓秦渭陽覺得與秣城沒什麽區別。

    “我知道,此刻你的心,才算是真的安定了。”枕畔響起悠然的話語。秦渭陽側目,嬴玉依舊閉著眼,隻是臉上神情一路平時的篤定。嬴玉又說:“等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寡人會召見國中大臣,商議會盟事宜。”

    “會盟……”秦渭陽閉上眼,想象著令人期待和振奮的盛況。

    有著鮮明色彩和圖騰的旗幟如一片茫茫無垠的臨海,舉著它們的侍從,身上穿著莊重的黑色長袍,如大地一般沉穩靜默。而那些開道的甲士,執戟披甲,昂挺胸,踏出山呼海嘯一般的整齊步伐。陽光照耀在他們鋥亮的鎧甲上,反出一片白花花的、讓人睜不開眼的光芒。

    然後,是那些衣製合理,冠冕堂皇的卿大夫們。他們或站在輕巧的軺車上,或坐在五彩紋飾的安車裏,有序而端肅。接著,由四匹高大的駿馬共同拉著的華麗的青蓋大車緩緩地向前駛來。車門被侍從拉開,意氣風的吳王姬亮便在眾人讚歎與驚豔的目光中款款走了下來。

    他是天之驕子,從容而優雅地走向他一生功業的另一個嶄新的開始。吳王姬亮的頭烏黑,閃著健康的光澤,被整齊地束在七旒冠冕之下。他挺拔的身姿,與袞服彼此襯托,相得益彰。

    姬亮走了過來,越走越近,忽然又停了下來。等到另一個高大英武的身影走過來,要與他並肩而行時,姬亮向他拱手行禮,那人也向他還禮。然後他們在盛大威嚴的儀仗中,成為這個天下實際上的共主。

    姬亮……嬴玉……

    秦渭陽又翻了個身,嬴玉早已熟睡。秦渭陽想象不出那天的嬴玉會是什麽樣子,他們彼此還並不熟悉,還不曾有過天長日久的相處和接觸。但終究會熟悉起來的,秦渭陽想,他在嬴玉這裏找到的對未來的期許,將是他留在嬴玉身邊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