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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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玉等到了姬亮的回書,秦渭陽也收到了杜鍔從越亭傳來的消息。杜鍔告訴他,姬亮與郭益謙之間已經坦白了一切,郭益謙那個師門的秘密不複存在。姬亮對郭益謙反而更加信任,他們失去了所有能夠製約郭益謙的籌碼。而在國中,姬亮也有意淡去郭益謙的來曆。桓公和介生的密約,估計要為姬郭兩人所終結,徹底成為塵封在冊簡中的過往。
對於這一切,秦渭陽毫不意外。凡是跟郭益謙有關的事情,在姬亮麵前,他早已習慣了要作好準備接受最糟糕的結果。
還要不要把郭益謙趕出吳國朝堂,這是值得秦渭陽在會盟之前的三個月裏必須慎重地想明白的事情。從前他讚成驅逐郭益謙,一半是因為自己的私心,一半是因為他不確定那塊玉璜裏的秘密到底會引起什麽樣的風波。但現在兩樣都不再存在,是否還需要驅逐他呢?秦渭陽回想郭益謙在吳國朝堂上的種種舉措,似乎的確讓瀕臨崩潰的吳國短時間內起死回生。但如果長久這樣下去,吳國也吃不消。所以問題的關鍵還在姬亮身上,而姬亮……秦渭陽苦笑,姬亮在這個問題上是最靠不住的——因此,郭益謙必須從吳國的朝堂上消失。
這一次因為沒有了私心,秦渭陽格外理直氣壯。
他老師手裏的籌碼用盡了,可他手上還有一顆棋子——君夫人伯薑!
杜鍔的來書中還說,伯薑從晉國也傳來了消息,已經知道了會盟的事,又令白山護送小公子回秣城,交給費文通與商騏驥教養,而她自己則留在晉國理事。
秦渭陽思索一陣,提筆回信,卻沒送回越亭杜鍔處,而是直接傳給了遠在秣城的費文通。
彼時從越亭失意而還的費文通正坐在氣氛沉悶的相府處理公事,一向好嬉笑的白少陽將前線來的書信交給媯檀時,也不敢出一口大氣,匆匆遞到媯檀手上,逃也似的奔回去了。媯檀將信再呈送給費文通時,才略略打破了這沉悶的場麵。
費文通抬手接過愛徒書信,匆匆瀏覽之下不禁大驚失色。他抬頭問媯檀:“小公子還有多久到秣城?”
媯檀道:“已經過了江都,最遲不過後日,便到了。”
費文通握卷沉吟:“君夫人把小公子送回秣城,君侯沒有說什麽嗎?”
媯檀一愣:“君侯並未說什麽。”旋即又是一笑:“可是君夫人主動把小公子送回來,不是正好了了丞相你擔憂的事嗎?”
費文通也是了然地一笑:“君夫人帶著公子留在晉國,一旦生變,那就是掐住了君侯的要害。不過,君夫人,什麽時候還吳?”
媯檀眼皮子一抬,悄聲說道:“君夫人……怕是不想回來……”他看費文通沉默不語,又說:“丞相先前不也早料到了嗎?”
“事關重大,下大夫不要妄言。”費文通阻止了媯檀的念頭:“君夫人,她畢竟是君侯之妻。不過,既然吳國尚有部分人馬留在晉國,我們也該過問一下君夫人在晉國那邊的情形才是。”他吩咐媯檀:“你起草吧。”
從秣城相府發出的書信,在四十天後擺在了晉都鄴城伯薑的案頭。
信中規規矩矩的套路文章裏,盡是前線越亭的消息。伯薑與姬亮一直沒有中斷過通信,但往來與越亭和鄴城的信件裏,決計不會提到關於郭益謙的隻言片語。雖然費文通也隻是實話實說,但伯薑知道這樁樁件件的事情背後是郭益謙在姬亮心裏怎樣的不同尋常。雖然即便是對於伯薑自己,郭益謙也是個不同尋常的存在。她在成婚前就已認識郭益謙,算得上是故交。甚至郭益謙還提點過她在晉國的處境,幫助她避開來自她兄長的明槍暗箭。
作為吳國的君夫人,姬亮唯一的妻子,沒有人能占據她在她丈夫姬亮心中的位置——哪怕郭益謙也不能。至於姬亮喜歡誰,又或者要納妾,伯薑並不是那麽在意——她將姬亮更多地看做是一位盟友,因此她可以平視著與他對話,更會將他們的前途與利益置於首位。
眼下,吳國是姬亮的,晉國是伯薑的,在將來,也許僥幸連吳國都是伯薑的。所以,秦渭陽知道,費文通也知道,伯薑也許比姬亮還重視吳國的前路。那麽郭益謙透支吳國未來的做法,必然為伯薑所不容。而吳國上下唯一能與姬亮抗禮的,隻有身為君夫人的伯薑。
然而伯薑並未將自己純粹地當成一位君夫人,晉國公主的身份才是大多數時候她對於自己的認知。
她不能離開晉國。如費文通和媯檀私下猜測的那樣,她甚至打算就此留居晉國主政。所以,對於費文通提出的,對於吳國來說一舉兩得——既召回了他們的君夫人,又攆走了郭益謙——的辦法,默默地在伯薑的指尖燒成灰燼。
第二日她便給姬亮寫信,一番囑托交代自不必說,還特意建議郭益謙作為主理吳雍會盟時吳國內事的大臣。姬亮本意想讓郭益謙一起會麵雍王,隨叢祭天,但伯薑的意思是既然姬亮借會盟之機是要搭救秦渭陽,那麽姬亮、郭益謙、杜鍔就該兵分三路,各司其職,確保每一路都有一個能鎮得住場子的人。姬亮會盟,杜鍔暗中潛入,剩下本陣接應的除了郭益謙,還有誰堪當此任呢?
姬亮接到信後,欣喜萬分,覺得伯薑的主意比自己的更穩妥,興衝衝地召了郭益謙與杜鍔來看。杜鍔隻想救出秦渭陽,懶得深想,直說這法子好。郭益謙看杜鍔與姬亮都讚同,自己也說不出反對的意見,也隻得讚同。
吳雍兩國會盟,是天下矚目的大事,伯薑作為晉國之主,理所當然地過問此事。郭益謙想,這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她遲早會把晉國抓在手裏。而伯薑的滯留不歸,更是讓郭益謙在心裏坐實了這個猜想。她不回來也好,郭益謙在心裏暗暗對自己說,她回來了,可能會是她囊中之物;她不回來,他就能幫姬亮圖謀晉國。
郭益謙計劃著將來,企圖用這樣的篤定來壓製心頭那一絲快要蠢蠢欲動、破土而出的惶恐。他在害怕,雖然那個秘密已經煙消雲散,可是那個附著在玉璜上的詛咒卻依舊讓他坐立不安。算來,他已年近不惑,他不知道上天還留了多少時間給他,盡管他用最快的速度為姬亮爭取霸主之位,可他依然害怕每天黑夜的降臨,因為那意味著他離那個限期又近了一天。他是那麽想親手將姬亮重新送上問鼎台,那麽期盼著他的霸業被永遠記載在青史上……所以他迫切地要達到這一切,哪怕打亂了他原先的計劃,哪怕會埋下一些隱患——可是隻要姬亮成了霸主,天下再無對手,那些問題都有時間慢慢解決。那也不是他的任務,那是秦渭陽、是杜鍔、是費文通,是吳國上下朝臣的事……或許他就是自私吧,郭益謙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私心。
會盟的日子越來越近,雖然目前的事務已用不著郭益謙親自過問,但他卻比所有人都激動,包括姬亮。姬亮也好,杜鍔也罷,都把會盟視作救回秦渭陽的一個機會,隻有郭益謙緊張又期待。因此當姬亮聽從伯薑的建議讓郭益謙在祭天之時留守本陣,他心裏遺憾極了。這個遺憾,又催生了他對於姬亮未來霸業的迫切。
可歎的是,姬亮此時此刻最緊張的,卻是秦渭陽。他對於秦渭陽有一生的虧欠。並且,作為一個國君,倘若對臣子的安危置之不顧,誰還會敬服效忠於這樣的國君呢?
比起姬亮,杜鍔更是時刻不敢放鬆,他必須要保證救回秦渭陽的計劃萬無一失。一旦失敗……杜鍔搖搖頭,擺脫那個讓他不寒而栗的可能。他膽氣不弱,可是卻無法承受秦渭陽有絲毫的閃失。
他在這裏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千裏之外的南晉,秦渭陽卻胸有成竹。憑著多年與姬亮的默契,他能夠估計到會盟之時姬亮的部署。而嬴玉所求無非是天下均衡——巴國自然不敢妄動,伯薑此時也不會離開晉國,因此嬴玉的目的也能達到。隻要……嬴玉應承他的事不落空,自此之後,天下局麵底定,起碼五十年內不會再起戰端。
截斷郭益謙,截斷他的飲鴆止渴,截斷他的迫不及待……秦渭陽反複在心裏下著決心——他知道失去郭益謙的姬亮會是何等傷心。郭益謙就是他的另一半生命,失去了他,姬亮也隻有奄奄一息。然而自古壯士斷腕,刮骨療毒,非此等決絕之舉,如何能得後生?作為吳國重臣,他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姬亮聽信郭益謙之言,一步一步將吳國拖入深淵,看著姬亮成為史書上的一個亡國之君?昏聵與庸弱將是姬亮唯一的評價,他的霸業與誌向,隻不過是人們茶餘飯後的一則關於不自量力的笑話。
秦渭陽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此刻他身上奔湧著一股力量,那是來自國中大族子弟血液裏傳承的責任與擔當,也是他居於廟堂之高所要肩負的重任,更是一個入世君子的首要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