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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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姬亮成為吳國國君的第七年的仲夏,吳國與雍國在南晉與越亭之交的陂澤舉行會盟。
所有的儀仗都與秦渭陽夢境裏的一模一樣,讓站在雍王身側的他有了不知是幻是真的錯覺。
姬亮被人群簇擁著站在中央,玄色的袍子在晴好的陽光下熠熠閃光。遠遠隔著,秦渭陽看不清姬亮此刻的眉目神情。半年未見,乍然重逢,又是不同往常的站在對麵的視角,因此即便一個遠遠的身影,也叫秦渭陽感到熟悉又新鮮。
姬亮緩緩地向他走來,越來越近,秦渭陽像陡然間被人推下萬丈懸崖般,身子往下墜,心卻還似要從嘴裏蹦出來一般的顛倒慌亂。
然而當他還未來得及搞清楚這慌亂的源頭時——姬亮出現的時間、地點、方式秦渭陽早已諳熟於心——烈日下喧囂的風鼓動著綿延如海的旗幟打亂了秦渭陽的思考。那是上天給予姬亮的背景色,他從這裏麵漸漸地顯露出來,走入這天下的棋局之中。
正想著,姬亮已經站在他不過短短五步之外。四目相對,姬亮微微向他頷首,神情堅定。秦渭陽讀懂了這目光裏的含義,那是對自己承諾一句“放心”——而這不但不但使秦渭陽放心,反倒是讓他膽戰心驚!
他了解姬亮,盡管他們並不曾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心靈相通,可多年君臣相處依然積累了彼此間的深厚默契。
姬亮想救他!姬亮的驕傲不會允許他一個吳國上卿,被“抵押”給雍國;姬亮的愧疚也使得他做不出再次犧牲秦渭陽的利益去換取吳國暫時的安寧!
秦渭陽不自覺地掃視著周圍,杜鍔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這就更讓他坐實了自己的猜想。
秦渭陽再次將目光惶惑地投向姬亮。此時吳國與雍國的禮官正在互相念誦著諸侯會盟開始時的模板文章,給各懷心事的在場諸人一個足夠時間來審視、思考……或者無聲的交流。
秦渭陽明顯的局促讓身旁端肅雍容的嬴玉也有所覺察,嬴玉的臉上洋溢著得體笑意麵對著吳國君臣,他目不斜視,卻借助寬大袍袖的掩護準確地撐住了秦渭陽的後背。可是身旁的這位吳國上卿本能地退後半步,躲開來自嬴玉的支撐。即便如此,嬴玉也沒有側目回頭,他能理解秦渭陽的局促——嬴玉縱目望著對麵的姬亮,自以為是地理解。
然而姬亮並不回應來自嬴玉的玩味目光,今天這一場被史書記載為聲勢浩大、意義非凡的會盟在吳王姬亮的眼裏與一次平凡的朝會甚至郊祀毫無區別,他甚至也沒有理會秦渭陽的驚惶神情,堅定地按照他與杜鍔、郭益謙定好的計劃行動。他暗自盤算著,郭益謙隱沒在隨臣裏已經開始布置內防與接應,而杜鍔應當趕到了之末峰的山坳裏……姬亮半抬起眼,想看看天色,可是觸目盡是玄色與紅色旗幟迎風招展。
如他所料,之末峰隱蔽的一處狹窄山坳裏,從遠處奔騰而來的一團煙塵剛剛落定,一百位黑衣白馬的壯士整齊地列在此間,靜靜地等待著為首一身銀甲白馬的杜鍔的號令。
“斥候何在?”杜鍔執鞭勒馬,調轉頭問道。
話音剛落,兩騎出列。
杜鍔點點頭,指著其中一騎說道:“你速去探來!”
那人朝他拱拱手,便飛一般馳了出去。
杜鍔又對剩下那人道:“一刻鍾之後,你再探,交替著來。咱們的消息千萬不能慢,更不能斷。”
被指派去打探會盟現場消息的斥候在奔馳過陡峭的山路、蹚過不算太深的溪流後,終於看見了幾點玄與紅的顏色在山壁的那一頭閃現。斥候興奮地下了馬,手腳並用地爬上山壁,借著茂密樹林的掩護,窺視著山下平闊的原野上發生的一切。
方才晴好明媚的天氣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風卷上來的雲朵遮蔽了去,天空變得白而死寂,隱隱地,漸漸地,白雲變成了烏雲。
厚重的烏雲暗沉沉地壓在這片因人的聚集而顯得擁擠的原野與周圍的群山之上,沉重得叫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有風呼呼地卷著旌旗,招展間一點紅色成了這死寂的氣氛裏唯一一點明豔鮮亮。
沒有一個人說話,除了禮官們呆板而程式化的宣唱。隨著宣唱,吳國與雍國的人群中,同時走出來一個衣冠堂皇的大臣,手持明黃絹帛,展開宣讀那些經過精心修飾的、雅致缺缺乏個性的文字——所謂的國書。
當斥候把現場的情況傳回去之後,深諳王室各種禮製的杜鍔不屑地一笑——再怎麽劍拔弩張,這國書也要寫得文雅典麗;在怎麽各懷鬼胎,這國書更要寫得冠冕堂皇。“且得磨蹭一陣呢……”杜鍔又指著那斥候:“再探!”
等斥候再次攀上那座山壁的時候,山下嬴玉與姬亮已經麵對麵坐了下來,但即使被各種禮製規定的盛大儀仗包圍著,也無法使他們埋沒在人群裏。
穿著相同紋飾冠冕的兩個人,一東一西地相對而坐,在天下諸侯名存實亡的此刻,分擔著這個時代最耀眼的光芒。在史書中,他們今天的一舉一動,成為了追慕的模板,垂範後世。
雖然早已知道姬亮的經曆,然而此刻親眼見到唯一能與自己平起平坐的還是個未足而立的青年,在讚歎他後起之秀之餘,也不由得暗中將他視為後半生的勁敵。嬴玉凝視著姬亮,這是人到中年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時間的威脅,而這種威脅隻會隨著他的逐漸老去日益加深。天命,這個應該在五十歲時才被人體悟的玄妙,在嬴玉見到姬亮的這一刻,提前了十年出現在他的思考範圍裏。
“請問雍王,”就在嬴玉思考著自己最新的體悟,對麵的姬亮開口打斷了他的沉思,“從你我會麵的儀式完畢之後,您就一直這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難道是雍國什麽別有含義的‘禮數’嗎?”
姬亮的直言不諱讓嬴玉始料未及,禁不住輕聲一笑,沒有回應姬亮幾乎是質問的話,另外說道:“恭喜吳王——時隔七年之後,又是吳王了。”
七年前,吳國與楚國一戰,吳國慘敗於湄陰,當時天子下詔,將湄陰劃給楚國,而當時剛剛登基的少年吳王姬亮也被貶成了吳侯。這被姬亮視為平生第一恥辱,七年來他心心念念想要一雪前恥,終於在於雍王的會盟儀式上,一道由嬴玉代為宣讀的來自天子的詔令讓他夙願得償。如今他又是吳王了,可麵對嬴玉的還算真誠的道賀,他也沒有特別地高興,仿佛不過是一句尋常的問候。因此姬亮也隻報以得體的一笑,算作是對嬴玉的回應。
嬴玉看姬亮想把話頭丟給自己,於是也沉默了下來,有心看看麵前這個他未來幾十年的對手,是不是有著同其他年輕人一樣盛氣驕矯的毛病。
“雍王比寡人年長,有些事,寡人還需向雍王請教。”姬亮坦然地接過嬴玉遞給他的主動權,自若地說了起來:“曆來諸侯會盟,應該各國都到,為何這一次,隻有吳雍兩國?”
嬴玉坦然一笑,迎上姬亮的凝視的目光:“因為現在能主宰這天下的實際上隻有你我兩人。”
“那麽……”姬亮微傾著身子,一字一頓問道:“雍王在越亭連連告捷,為什麽會同意休戰,並且——”他揮揮手,指點著陂澤之地:“約寡人在此會盟?”
他這樣近乎於莽撞的坦誠,著實讓嬴玉感到意外,嬴玉都快以為他對於姬亮少年老成,工於心計的想象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了。嬴玉此刻像一個有意考校晚輩的長輩一般,問姬亮:“那吳王的意思,是希望寡人不答應你們的求和,執意與你們戰到底?若果真如此,那……”他伸出一隻手掌:“不出五年,必定天下一統!”
姬亮對嬴玉的話也不生氣,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他也不妨說個透亮——正如嬴玉所說,這天下,反正也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姬亮道:“那雍王為什麽又放棄了這個機會呢?”
嬴玉沉默片刻,反問道:“吳王可知道,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姬亮略一思量,笑道:“自然是……天子的天下。”
“那麽天下一統之後,”嬴玉指指自己,又指指姬亮,“你我……又算什麽?”
嬴玉這話點破了一個姬亮從未來得及思考的問題——當天下一統,這天下之主自然是天子,那他們這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國君,就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除非……自己成了天子。可即便桓公,當年也隻是稱霸諸國、做霸主。成為天子……姬亮想起了多年前,秦渭陽為自己規劃的前途——王天下!
那邊嬴玉繼續侃侃而言:“吳王也是聰明人,雖然短短七年之內,滅了楚國,架空了晉國,但還不至於急功近利到一鼓作氣地想吞並我雍國,進而接手巴國吧。寡人想吳王也明白,止於晉國這一步,已經是你現在的極限了,想吞並雍國……”他輕淺一笑:“越亭之敗足以證明你還沒有與我抗衡的能力。即便是對於晉國的控製,你也並非拿得穩當。吳王,寡人可是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