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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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亮沉默。嬴玉的話,他無法反駁,而嬴玉的毫無矯飾,更是他無懼於姬亮的明證。



    姬亮試圖把話題引到最初的目的上來:“真是奇妙,你我明明是這天下實際上的主宰,卻天然對立,又不得不依附著彼此存在。”可是這句感歎似的話一出口,姬亮自顧自地便笑了,他與嬴玉,倒像是在交心一般,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顯然,這樣的坦誠讓嬴玉也倍感輕鬆,到了他與姬亮這個地步,反而沒有了秘密。與其裝模作樣、故弄玄虛好讓一旁見證著這一切的史官給後世記錄下一個高深莫測的自己,還不如放肆坦蕩地心口如一。於是嬴玉點點頭,應道:“所以,眼下隻能休戰。”



    嬴玉的話點到為止,但並沒有為吳雍兩國今後的命運做出判斷——他也不能做出判斷,短短七年,天下局勢已然大變。他、姬亮,甚至還有伯薑,各據一方,隨時都能攪動著這天下風雲變幻。也許——嬴玉眯起了眼,暗暗攥緊了拳——也許這個“會盟”結束之後,變故就來臨了。



    “雍王。”姬亮主動叫他:“寡人想同雍王單獨談談。”



    嬴玉臉上詫異的神情轉瞬即逝,旋即平複尋常語氣,說道:“不忙。待互簽國書,祭告天地,結束會盟之後,寡人還想與吳王在這陂澤之地遊獵一回呢。”



    姬亮本能地朝對麵的秦渭陽看了一眼,點點頭,道:“好。就依雍王。”



    他們起身,四麵的隨從大臣們一擁而上,各自簇擁著他們走到旗幡招展的高台上去。禮官們用莊重而不見起伏的語氣宣讀著國書,然後由兩國重臣互相交換,接過對方的國書之後退了下去。換姬亮與嬴玉走上前來,此時祭台上早已經擺好了隨祭的大臣們依次貢上三牲、五穀,以及玉璧、玉圭等禮器,姬亮與嬴玉便各執了酒爵,拜祭上天。之後隨祭的大臣們在祭台上點起熊熊的烈火,把敬獻給上天的祭品一同燒盡。同時鼓樂齊鳴,兩隊舞者隨樂起舞,跳的據說是由上古帝王所創“雲門”舞。



    身著彩衣翩翩而來的幾十名舞者,踏著節奏整齊地揮袖折腰,撒裙聯袂,在姬亮與嬴玉的眼前形成了一堵人牆,遮蔽了祭台上的吳王與雍王望向台下的視線。姬亮偷偷地側目瞥了一眼嬴玉,見他隻是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這場本該早已看膩的樂舞。



    姬亮心跳如擂鼓——隨著樂舞的擊鼓的節奏,一下一下在他的胸腔裏,為即將發生的變故鋪墊著出場的節奏。杜鍔在哪裏?他到了嗎?郭益謙能否控得住場?秦渭陽又在哪裏?他們找到他了嗎……一連串的問題,讓姬亮不自覺地伸長了脖頸,想要穿透這些翩翩起舞的明媚鮮豔的人影,看到外麵發生的一切。



    “吳王,你在看什麽?”嬴玉的突然開口叫姬亮猝不及防,他緊張地回頭,嬴玉並沒有看他,依舊欣賞著舞蹈。



    姬亮試圖掩飾自己的心思,強自鎮定地答道:“沒看什麽。這舞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回,都是一個樣子,又長又慢,叫人不耐,難得雍王還看不膩。”說到後來,他自己也真信了一般:“寡人還等著祭天結束,好與雍王單獨談談呢。”



    嬴玉依舊沒有回頭,應道:“單獨談談?吳王要談什麽?”嬴玉頓了頓,終於轉過頭來,目光幽深地看著姬亮:“談秦渭陽?”



    姬亮心中一驚,本能地朝台下望去,然而被招展的旗幟與飄然若天衣的舞衣遮蔽了視線,繁雜的音樂也叫他聽不見外麵任何動靜——他與雍王被隔絕在了祭天台上。姬亮索性收回了目光,專心致誌地與嬴玉對話。姬亮說:“是的。談秦渭陽。”



    “怎麽?吳王反悔了?不願意讓秦渭陽留在雍國?”



    “寡人根本從來就不想答應他留在雍國——雍王,寡人想,你應該是猜到了這一點的。”



    嬴玉沒想到姬亮出爾反爾得這樣自然而理直氣壯,好像理虧的竟然是自己一般。嬴玉失笑:“寡人知道。”又道:“可……秦渭陽他不願意跟你回去啊——是他主動請求寡人留在雍國,寡人想,吳王應該也猜到了。”



    姬亮正色道:“雍國稱霸天下多年,國中人才濟濟,為何獨獨要與寡人爭奪一個秦渭陽?”



    “吳王七年之內,滅楚國掌晉國,與寡人二分天下,國中的英才俊傑自然也是數不勝數的,卻又為何舍不得一個秦渭陽?”



    “寡人與秦渭陽出了君臣之義,還有摯友之情。”



    “摯友?”嬴玉口氣中多了幾分不平:“寡人以為,隻有郭益謙才是吳王的摯友。”



    “你……”姬亮詫異地看著嬴玉,一時說不出話來。看來嬴玉是知道他與秦渭陽、郭益謙三人之間的內情了。



    嬴玉道:“秦渭陽是吳國的上卿,卻並非吳王的奴隸,他是自由的,想去哪裏去哪裏。那些腹有詩書的士子們,周遊列國,晉國的人在楚國做官,雍國的人在巴國為臣,早已是這世上屢見不鮮的事實。寡人欣賞秦渭陽,秦渭陽也願意留在雍國,那麽吳王你的意見,似乎就變得不再重要。你這麽固執,倒讓寡人好奇……”



    嬴玉的話沒有說完,樂師舞者突然地驚惶逃竄打斷了他的話。



    姬亮霍然轉身,台下已亂成一片。



    樂師舞者們四散逃跑,他們身上那些鮮明奪目的彩衣給此刻的混亂再添上一重擾亂視線的紛雜。他們之後,那些層層疊疊豎起來的,遮天蔽日的旗幟亦層層疊疊地頹然倒下,天光忽然大亮,讓祭台上的吳王與雍王,把這場混亂盡收眼底。



    姬亮的目光慌張地朝台下逡巡,搜索著郭益謙、秦渭陽以及杜鍔的身影,然而卻一無所獲。台上隨祭的隨從紛紛反應過來,圍擋在姬亮周圍,簇擁著他朝台下奔去。姬亮走到一半,忽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嬴玉依然站在祭台之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下發生的一切。雍國的大臣們肅穆垂手地站在他身後,他們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樣無情地俯視著地上低小如螻蟻的芸芸眾生。姬亮討厭這種差別……他奮力撥開大臣們,重新奔上祭台。



    姬亮一手指向台下,質問嬴玉:“這就是雍王所謂的誠意?”



    嬴玉幽深莫測的目光在姬亮臉上轉了一轉,反問道:“難道吳王的出爾反爾就是有誠意?”



    一句“出爾反爾”讓姬亮張口結舌,也讓他瞬間明白了嬴玉突然發難的緣由。



    秦渭陽!



    姬亮不顧一切地衝下台去,衝進混亂的人群之中。他抽出腰間本是作為禮器與身份象征的長劍,奮力地撥開身前橫衝直撞過來的雍國人或是吳國人。



    “大王!”姬亮身後的吳國大臣們爭先恐後地擠過去想要護著他們的國君,可是這無疑讓場麵更加混亂。步履踉蹌的老臣們,很快就被衝散在洶湧的人潮裏。所幸的是,雖然會盟現場一片狼藉,但披甲執戟的衛士親兵卻並未針對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



    混亂中,姬亮找不到郭益謙,更看不見秦渭陽,甚至也不知道杜鍔到底來沒來。匆忙中,他召集了幾十名甲士跟隨者他突出重圍,同留守在外麵的吳國眾人匯合。“車騎將軍呢?”他問。



    回答他的是一個吳國的百夫長:“大王去祭天的時候,突然對麵雍國就亂了起來,然後車騎將軍就帶著人衝了過去。再然後……”他瞧著姬亮越來越鐵青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



    一切都沒有錯,都是他們定好的計劃……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到底哪裏出了差錯?姬亮焦急地往場中一望——他一咬牙,提劍號令麵前的兩個百夫長:“你們兩個,帶上人跟我衝進去!”又指著另外一個百夫長:“你,去接應散落在外的大臣們!”再指向下一個百夫長:“你帶著人,去接應車騎將軍……或者是驍騎將軍。如果看到上卿,直接帶回來!”他目光掃過眾人:“其餘的人,留守在此,聽我號令,伺機而動!明白了嗎?!”



    “明白!”



    這些人都是姬亮近幾年帶出來的兵士,更是跟隨杜鍔、郭益謙等人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戰役,因此姬亮這道號令一下,眾人都前赴後繼地衝了出去。



    姬亮突然回頭望向高高的祭台,雍王嬴玉依然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仿佛天神一樣俯瞰著台下惶惑慌亂的芸芸眾生。雍國的人並沒有動手,那麽……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是怎麽回事?姬亮一麵想著,一麵按著記憶衝到之前秦渭陽所在的地方,可這一場大亂,這裏哪兒還有秦渭陽的身影?



    姬亮又氣又急,隨手抓過一個雍國隨從,惡狠狠地問道:“秦渭陽呢?吳國的上卿呢?!他在哪兒?!”



    那個雍國人不過是低等甲士,什麽時候被一個國君這樣捉住衣襟逼問過?當下早驚得懵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個字來。



    姬亮怒氣衝衝地將他甩開,又去抓第二個來問,也是如此。如是再三,他自己也沒了耐心。可是雍王那邊始終沒動手,姬亮如果動手,無異於破壞剛剛才達成的盟約,使得他立刻將吳國置於隨時被雍國大舉進攻的危險局麵。原本可以主動控製局麵的他們,此刻莫名其妙地陷入了被動,姬亮穿行在人群裏,焦急地尋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