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棄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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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瑟琳娜慵懶地挪進浴~室仔細衝洗了自己的身體,而後又躺在副室那張幹燥、簡樸卻沒有濃重歡~愛氣息的小床~上小憩了一個半小時。睡飽之後才束起長長的金發、套上一件農婦的褶皺邊連衣裙不慌不忙地登上了路徑麵包田開往油脂灣方向的高價qì chē。
此時正值下午三~點,珍貴的太陽將潮~濕低窪的小路烘得暖洋洋的,路邊飛馳而過的小石子不時地反射著光芒,車上的孩子都把臉蛋貼在車窗上去看那些一閃一閃的小石子,好像從不會厭倦或乏累。
從麵包田到油脂灣入口要行駛兩個小時。就是這一閃一閃的兩個小時把寸陰的貧民窟和富人區連接了起來。
麵包田有個噴香的名字,卻喂不飽其中渴望噴香的人群。它位於寸陰北上角,曾是一片種植口食麥的沃土,是寸陰的糧倉。但望雲碼頭重建之時吸納了一大批青壯年生產力,種田的人便少了。而在新望雲碼頭建成之後,人人都知道望雲花園的小醜富得流油,種田的人便更少了。此後隨著五大洲的進口優質糧以dī jià入駐寸陰,麵包田在寸陰的作用逐漸降低,直到最後連一個種田人都沒有了,麵包田就此荒廢,被乞丐和雜~種們占據,隆~起了一幢幢簡陋矮小的蝸牛屋。
初來麵包田的時候,盧瑟琳娜穿著絲綢疊加而成的優美長裙、腳上扣著一雙盡顯氣質的紅色高跟鞋。在她第一次涉足那所破舊可憐的蝸牛小屋時,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此後的七年裏,她再沒穿過那件裙子和那雙鞋。後來在習慣貧窮的一個午後,它們同垃圾簇擁在一起,被她丟出了門。
深知自己不屬於這,一切艱難的境遇便都可以忍受了。習慣了忍受之後的麵包田並沒有因她的美麗而刁難她,相反她過得還不錯,起碼比身居富人區、頭頂光環與榮耀時要好得多。
寸陰土著的富人區油脂灣位於島嶼東北,東銜大戈壁灣,西連百木森,南近火山群,實屬寸陰最昂貴的人才基地。人口稀鬆的小島向來不缺乏廉價勞動力,年輕氣盛的壯年人和機靈的妖精每天都堵在望雲碼頭的臨時工招待所裏祈求著輕鬆容易的麵包,像一群聒噪乖巧的狗。而油脂灣的工人卻是要雇主shàng mén去請的。
他們無可取代,包括下水道工程師、漁具維修者、鬼力士、司機、姻緣婆等,他們稀有且行蹤不定,麵貌各不相同卻無一例外受人尊敬,他們吃的是精良的米肉,穿的是棉絲的衣服,群居在空曠的海景房,是寸陰生活質量最高的體力勞動人群。
盧瑟琳娜是作為姻緣婆麥卡娜?卡西梅比的女兒、頭頂榮耀的神之親女光環出生在油脂灣的,並在這生活了二十一年。
那段歲月占據了她人生三分之二的時光,但如今回想起來卻已經模糊不堪。昔日的富裕與驕傲早已被麵包田層層疊疊的蝸牛屋抹殺幹淨了,但就是那層朦朧又漫長的剪影把她從弱小懵懂的孩童滋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骨骼和肌肉是不會忘卻成長和時間的。
盧瑟琳娜記得幼時參加婚宴的青色宴堂和新婚妻子藍白相間的裙擺與晶瑩美麗的耳墜項鏈,記得弟弟昆西和小妹美瑞拉誕生的哭泣,記得與另外四名太陽之子嬉耍玩鬧的童年。噢,當那童年逐漸變得強壯起來時,她還愛上了同為神之親子的哥哥博拉,那個大她一歲、生著冰藍色尊貴眼眸和暗金色頭發的貨船商人的兒子,那個勇敢無畏的奧森爬妖的後人。她記得他們曾在火山鬆軟的樹膠上親吻擁抱,博拉堅硬粗糙的皮膚摩擦著她細嫩的脖頸,令她興奮得顫抖不已。他說他最愛她金色的眼眸,那美得像是寸陰天空上的太陽。後來,兩人因種族分開,博拉在十六歲成~人禮上經麥卡娜介紹結識了晶紅色頭發和眼眸的無名爬妖衫米兒,兩年後娶她為妻。婚禮上,博拉動情地說,他最愛衫米兒晶紅色的眼眸,美得像寸陰陸地上的太陽。
盧瑟琳娜被博拉的太陽傷透了心,因此她才會愛上遨遊大海。
她愛戀著海裏流動的生命與光彩,亦喜歡在波濤和巨浪來臨時登上甲板。顛簸中的船隻像一隻巨大的鯨豚在洶湧的深淵中扭動身軀,而她就是安撫鯨豚的訓豚少女。站在鯨豚的脊背上,她能看到一絲絲氣流在空中匯成了暴風的剪影,蕩漾的水紋在海水裏釀成漩渦的雛形,危險與榮耀各執海天一邊等待著她駕馭著鯨豚去奪取戰勝。盧瑟琳娜一度認為,海洋才是她的歸宿,曆險才是她該有的生活。
但二十歲生日那天,離家半年的女孩兒回家了。
歸來之時,她帶回了殘缺不全的自己和肚子裏的嬰孩兒。
麥卡娜憤怒至極,但被海洋奪去貞操的盧瑟琳娜卻平淡如飴。
“那天碰見了暴風雨,船沉了半截,我從甲板上掉進了海裏。海水灌進了我的嘴裏卻沒淹死我,它浸透了我的子~宮,令我懷上了孩子”所以,當後來的繆基稱與她歡~愛仿佛半個身子都浸在了大海裏時,她才會情不自禁地對他生出一絲好感來。
當時她已有了未婚夫,卻依舊固執地在母親墮掉她的肚子之前生下了那孩子。那是個幼小的女孩,生著櫻粉色的皮膚、桃花色的嘴唇,她的頭發是父母融合而成的亮橙,眼眸各繼承了父母一半——一隻溫柔的金,一隻熱情的紅,在她本該生出胳膊的地方長著一對未完全張開的翅膀。盧瑟琳娜親切地稱她是自己的小天鵝,未來隻需要張開翅膀便能收服晴空與海洋。但在其他人眼中,那孩子隻是一個沒有胳膊、腋窩處生著兩隻翅膀的怪物、一個醜陋的異色瞳雜~種。
年輕的盧瑟琳娜天真的以為孩子降生後母親便會諒解自己,從前的日子將如羊~水般重新浸~潤她的人生,但她沒想到的是,太陽領主之女未婚產下雜~種之事實屬教宗重罪。顧不得麥卡娜和未婚夫家的怒火,那群可怕而又凶狠的教徒們便蜂擁而至搶走了她的孩子。
“我求求你們了,放了她吧!該贖罪的是我!她不是怪物!她隻是個嬰兒啊!她是個柔軟的小天鵝啊!”他們誓要將這玷汙神明血脈的怪物投入懲治罪人的鬼神灶火山口中,盧瑟琳娜拖著生產未愈的傷口一路追趕過去卑微地懇求著那些平日裏畢恭畢敬的太陽仆從們。
懷抱著孩子的仆從掀開繈褓看了一眼生著翅膀的小雜~種,點點頭說:“真是個可愛的小天鵝”說罷他抬起手臂輕輕一拋,便將瑟瑟發抖的繈褓投進了火山的口唇裏。
無助的天鵝與濃煙和火焰融為了一體。
之後發生的事有些模糊不清了。
盧瑟琳娜隻記得那縷輕佻放肆的火焰在燎過嬰兒脆弱繈褓的同時也燎著了空氣,那令人心碎的熾~熱順著身上所有的縫隙毛孔流進她的脈管裏,燎著了她的血。
她要被自己的血燙瘋了。
她記得她趴在火山口伸手去夠燒得烏黑的繈褓,紅彤彤的漿液粘上了她的胳膊把她的皮肉烤得焦黑再撕拽下來,但她卻什麽感覺都沒有。有人奮力拽著她的腿企圖把她探進火山的身體向後拖,動作粗暴蠻橫,就像對待一條不願被送上砧板的魚。她的指節嵌在岩石的縫隙中掏挖著希望,但很快那些熾~熱而尖銳的希望之石便夾雜著憤怒與仇恨落在了太陽仆從的身上。
柔軟的軀體在喪子之痛的催化下變得無比暴虐瘋狂。她依稀記得有個強壯的手臂如鐵鉗般桎梏著她的身體,堅硬粗~壯的手指像鋼釘一樣緊扣著她的咽喉。她不顧一切地扭曲著脖子咬上了那人的鎖骨,在那鐵鉗因疼痛鬆動時抄起手中緊扣的岩石拍上了那人的額穴。一下,兩下,三下,血如火焰般肆虐地從倒下的身體裏噴發出來,刺進了她金色的眼眸。那感覺一定非常難過,xìng yùn的是,她忘了,或是從來都渾然未知。
在被太陽鉗製之前,她隻記得自己敲碎了這家夥的腦殼。但後來繆基告知她說她還敲斷了一個人的左臂骨,甚至還把一條太陽護衛犬踹進了火山口裏燎成了一塊炭。
記憶再度銜接已是一周以後了。
她被憤怒的信徒們剝光了衣服掰開大~腿檢查罪惡的證明,她的母親竟也參與其中,並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與忠誠,同時宣誓斬斷與逆女的血緣。他們撕掉了她頭頂神之女的光環,叫她跪爬著去~舔~舐其他太陽之子的腳趾來謝罪。此刻她混沌的頭腦已漸漸褪去了暴虐與狂怒,鮮紅的疼痛與屈辱隨即浮上海麵,裸~露在太陽之下。她終於再次憶起了那張稚~嫩可愛的小~臉——她有一雙凝聚著陽光大海的眼眸和一對收攏天空和深海的翅膀,她是個值得被愛的小天鵝,但她死了。她被人拋進火山口,她稚~嫩的臉龐被火焰燎成焦黑色,她迷人的眼眸被滾燙的山石劃出鮮紅的血,她的翅膀蜷縮在身體兩側,還從未張開過。她的哭聲再也聽不到了,她被滾燙的熱氣烤熟了心肺,脈管在她薄薄的皮囊下破裂幹涸——她被殺死了。
盧瑟琳娜木然在神像前撞破了額頭,崩潰得痛哭出聲。
之後的日子不屬於她了。
富人的尊嚴與她揮別,僅為她留出了一件得體的長裙和高傲的高跟鞋。但涉足麵包田之後,她再沒需要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