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朵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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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場令太陽仆從們無比期待的列罪遊街的前夜,大祭司安格瑪以勸誡之名召見了太陽領主不肖的養女夏塵。
在長袍獄卒將消息通知給她時,雜~種正悶悶不樂的吃著晚餐。
重囚犯的三餐單調乏味,餐餐都是硬~邦~邦的椰餅搭配上一紮質地粗糙、味道濃重的樹果果汁,叫夏塵感覺自己今後再也不會碰椰子食品和樹果口味的飲料了。
但聽聞大祭司要見她,夏塵的口中不由彌漫出另一種味道的椰子。
那是童年時期乳白色軟糯椰子糕的味道。
她的童年要追溯到二十年以前了。那時寸陰的大祭司還是一隻和藹寡言的母雀,安格瑪剛剛位列一級教徒,而耶柯西還稚~嫩得像個缺乏奶~水的嬰兒,身著遮臉長袍的信徒也還稀少且善良。每逢周末大祭司都會派遣安格瑪和幾位心地良善的太陽信徒攜同慷慨的布施者來到孤兒陵看望身世可憐的孩子們,隨身的包裹裏滿滿的都是帶給孩子們的禮物。他們到來時,孩子們就像是撒歡的小狗一樣上前哄搶,但最後卻人人有份。那時糖果和發卡對饑餓的孤兒是沒什麽吸引力的,相反廉價的乳白色椰子糕是孩子們最心儀的禮物,那也是安格瑪最常帶來的。夏塵記得那味道很甜,每次吃完嘴邊都粘著一圈白糖,但長大後就再沒嚐過了。
但最令夏塵印象深刻的是在孩子們咀嚼椰子糕時安格瑪所講述的chuán qí故事。那多是些摻雜著牛奶與蜜糖的童話,發生在寸陰以外的西方大陸上,關乎玫瑰、長劍、勇者與惡龍。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太過幼稚可笑,但在孤兒們缺乏關愛的童年裏,就是安格瑪的這些單薄的童話故事教導著男孩的堅強勇敢和女孩的仁慈善良。西方大陸曼妙的圖景也就在那一篇篇甜蜜的童話裏逐漸滲透到未來征塵者們的腦海中,最終滋生出了信念和理想。
對於安格瑪,夏塵一直都是非常尊敬的。比起那個從未給予她任何幫助的神之父耶柯西,安格瑪則更像是她的父親。
他是個良善的人,一直都是。若是他沒有承接神職,他應該會是個非常溫柔的丈夫和父親,但他卻放棄了平凡而美好的生活立誓侍神,成為了所有孤兒的慈父。從宗教低穀到五大洲扶持耶柯西崛起,瘋狂的宗教信徒們為信仰所做的荼毒惡事,安格瑪一件都沒做過。當然,身穿昔日教宗長袍的他也無力阻止,所以他才能被五大洲聯合組織以一位標杆型人物的形象留守至今,仍坐在耶柯西的腳邊,享受著望神火山口的第一縷溫熱。
“真慚愧啊!越是無能便越有人要將我擋在胸前為我佩戴勳章。他們為我授予了太多的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在續高我的地位,我站得越高便越受尊敬,而他們的每一聲尊敬都是我縱惡的無能證明”他常常在夜深時站在望神火山口處懺悔訴說,這時陪在他身邊的不是信徒和崇拜者,而是他滋養出的孤兒孩童們。夏塵一直身在其中,直到殘酷的賣海條款簽訂。
此刻夏塵寧願與十個卑劣無恥的小人對峙也不願去麵對善良而無奈的大祭司安格瑪。一想到他那張類似父親心痛女兒的悲傷麵龐,夏塵的心就愈加的愧疚難安。
但善意是躲不過去的。
當夏塵被站得筆直的信徒帶到太陽領主塔的密室中時,大祭司安格瑪正在慢條斯理的卷煙。
安格瑪是寸陰第六代祭司,曆代祭司皆由純血擔當,要求家族成分好,無造反史、族譜五代內沒有入獄史,最後由信徒投票選舉而出。妖精和人類輪流當選,這一代輪到了人類當值,安格瑪光榮上任,已是第十三個年頭了。他今年已經七十三歲高齡,頭發花白,稀鬆的胡須像饑瘦的山羊,層層皺褶的臉枯黃消瘦,醜陋的老人斑遍布在他示人的任何角落,下垂的眼睛渾濁無光,像祭壇上落了土的祈福寶珠。
他的一生都臣服於太陽,卻患了一身陰鬱的毛病。
他嫻熟的卷起老式香煙抿在嘴裏,多餘的煙草和無處安放的煙漬掉落在他發黃的白色祭祀服上,同時也將他稀疏的胡須沾染上些許顏色。
他老了。夏塵的舌下泛起一陣苦澀。雜~種總是謹小慎微的不讓一絲光陰自手指的縫隙中白白溜走,但終也沒能勝得過時間。該變的,總會變的,管你是雜~種還是神女呢!
“我以為我們不會以這種身份相見的”安格瑪開了口,他的神色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痛惜,卻讓夏塵透不過氣來。世上能夠撼動無恥雜~種的人始終也沒幾個。“這次你像尋常一樣回來,帶著一身海洋的腥味和不屬於寸陰的禮物。你給我帶了煙草,給格林帶了世外的書籍和鋼筆,給孤兒陵的孩子們帶了麵包和果醬,這都和尋常一樣啊!我以為你也會像往常一樣待上兩天就走,可那天晚上蜜莉兒卻哭著敲開了我的門說你同意披上神袍作為耶柯西的養女出席祭祀典禮為神之父親獻禮。聽聞這個消息我一夜都沒睡”
“你高興嗎?”夏塵問。
安格瑪笑笑:“說不高興是假的,但說高興也不對。更多的是不安吧!你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也許長大後的你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但總不會差太多。你並非以寬容作信條處事為生,所以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那種事。但最終我還是心存僥幸地以為你原諒了這座島。到頭來還是我太過傲慢了,竟把你這個本就不該屬於小島的孩子同我們歸結為一類人”
夏塵垂下了眼眸。她能忍受一切羞辱,但卻抵擋不住慈父心痛的責備。“我…沒想這樣的”
“我能知道為什麽嗎?”安格瑪問。
“我隻是一時衝動…”
“我指的是那天你允諾作為神之養女參加祭祀的事”他的目光依舊如慈父般溫柔:“你不是屬於小島的孩子,但成長和閱曆已經讓你擁有駕馭大海的本領,你又為什麽要在小島上掀起波瀾呢?何況,你本知道島嶼人並不寬容”
“我隻是想和它道個別。也許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你的來和去從來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對於夏塵的辭別,安格瑪絲毫不感到意外,仿佛早有準備。“所以你想在這留下些值得紀念的東西?”
“雜~種能留下什麽呢?他們能夠被人記住的也隻有血統和身份了。我隻是想同它道個別”夏塵質否。
“連同蓓莎的份一起嗎?”
雜~種沉默了。
安格瑪掐滅了煙,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但我還記著你們小時候的模樣。一群骨瘦如柴的小家夥總是圍著我吵嚷著要聽故事,其中蓓莎的聲音最大,也總愛對我的杜撰提出質疑。那時起她就是你們的領袖了吧?她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我記得她很愛笑,有一雙金色的漂亮眼睛和一頭金紅色的長發。她曾秘密般告訴我說她的頭發是由太陽領主耶柯西與黑夜之神帕米卡捷爾交織而成的晚霞的顏色,我問她見過晚霞嗎,她說見過。每天太陽升起時河水的倒影裏都能看得見”安格瑪苦笑著牽扯了一下嘴角:“她還對我說過她無比熱愛這片土地,但那都已經是她小時候的事了,長大之後的她我已不敢妄自揣測了”
“長大後和小時候確實不太一樣了,但總不會差得太多”夏塵開口:“蓓莎很執著,一直都是,直到她被挖出了眼睛還記掛著這”可這片令人心寒的土地和當年的人卻早已忘記了她。
“如果蓓莎還活著,你大概就會離這座島更近一些、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了吧”安格瑪歎息道。
“也許吧。但那也隻是因為蓓莎的人格魅力,而不是島嶼的體溫”雜~種難得露出溫暖柔軟的笑容。“蓓莎是個非常勇敢堅強的人,像極了你為我們講述的故事中那位切割了大洋去奪回祖國領土的妖狼王後伍陵左蕭蕭,她的力量總是讓人們不由自主的忘記她是個女人,更是個雜~種”但這兩種身份卻恍如陰影的跟了她一輩子,最終葬送了她的生命和理想。
“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蓓莎的覆轍”安格瑪說:“對腐壞的島嶼示威並不能證明你的勇敢,還會讓天上之人傷心”
夏塵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會重蹈她的覆轍,因為我們本就不是一類人。不止是蓓莎,還有那些同樣勇敢的征塵者們”尤其是阿飛。夏塵心痛地想,那個最應該被緬懷卻因顧及我的感受而被人屢屢規避的黑豹夏繼飛,我最深愛的男人。
酸澀漫出她的眼角,她不願阻攔。她永遠都不必在安格瑪麵前假裝堅強。“他們都是勇者,都扛得起責任和環境。他們時刻銘記著自己是大洲的血脈、是駕馭大海的勇士、是寸陰的征塵戰士,誓要改變小島的貧瘠與短淺,把寸陰人變回脫離大陸之前的、老人們口中的優秀種族。他們一直清楚自己為何離鄉又為何而戰,所以才能那樣勇敢無畏的戰勝一場場風暴和海嘯騎在海龍的觸角上一次次活著回來。而我隻是個無知又怯懦的雜~種罷了。我扛不起榮耀和理想,隻能一次又一次的躲在勇者的裙擺下逃生。我無法說服自己相信血脈和傳說,我隻知道我是個膽小又笨拙的女人,還是個被萬人唾棄了雜~種。那時我可真羨慕他們啊,他們頭上的光輝那樣璀璨美麗已然蓋過了本身恥辱顏色的頭發和眼珠,仿佛雜~種承接惡劣基因的定律從未在他們身上起過作用。直到他們一個個都死在了海洋的陰謀裏。勇士的故鄉再未憶起過他們的光環和勇敢,甚至連征塵者的稱謂都被漸漸遺忘了。但怯懦的貓卻被奉為太陽領主的養女。這樣的我,該怎麽重蹈他們的覆轍呢?”
悲痛順著眼角在她的麵龐上暈染開來。“這座島可真讓人傷心啊,我慶幸他們沒能活到今天看到這一切。至於展現勇氣的示威,我從未做過那樣的打算。我從未愛過這兒,又討它的恭敬做什麽呢?祭禮是我衝動了,不過按寸陰人對雜~種的態度來看,應該也會很快被忘卻吧”
“教宗不會忘了你,信徒也時時惦記著你”安格瑪出言似警告。
“無所謂了”夏塵說:“比起祭祀典禮那天我厚顏無恥地為天上領主跳的那支舞,仆從們怎麽惦念真的無所謂了。反正我又沒想死在這,他們會失落,也會為剔除眼中釘而歡欣”
安格瑪望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歎息道:“我曾像個不知廉恥的慈善家一樣期待著你能和寸陰淡然相離,最起碼別在最後一刻憎惡它,看來是我多慮了。孩子總會變得勇敢堅強,但雜~種的敵人無處不在。明天的遊行你要加倍小心,還有以後,都要小心”他望著煙蒂喃喃道:“孩子長大了還會有新的孩子,隻是不知還要過多久島上才會再出現你們那樣的孩子了”
“現在還去孤兒陵嗎?”濃重的沉默中,夏塵輕聲問。
“偶爾還去。人老了,人也少了,有時候東西帶不了那麽多了,孩子們又要失望。但這次不再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安格瑪看著她,歉意的笑笑:“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給你們講述那些故事,今天你們是不是還都安然的活在這座島上,像平庸的每一代島嶼人一樣。剛才的談話已給了我dá àn,真是對不起,給了你們太多的故事,葬送了你們一生,而無能的我卻連施以援手都做不到”
夏塵低垂了眼眸,眼皮溫順而柔軟。“請不要這麽說,並不是世上的每一個雜~種都有運氣擁有童年,而不會有人為擁有沾滿白糖的椰子糕的童年而悔恨。所以…”
雜~種站起身,走到大祭司身後緊緊抱住了他已年邁脆弱的身體。
“謝謝你把卑劣的雜~種孕育成現在的我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