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優雅而美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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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是狩獵者求生和進化的本能。
無論是人、妖精、野獸還是家畜,用以示外的剛強飽滿的正麵姿態大多摻雜著關乎虛榮自尊的騙局或是自衛禦敵的期望。而世上最成功的欺騙無非是宗教信仰。
宗教無法被觸碰,但它總會被歌頌。它由人們對孤獨的恐懼而生,使那些害怕孤獨的人相信自己時刻有所庇護,從而擺脫了恐懼感。大多時候,它沒有讓窮人變富的神奇魔力,但毫無疑問,宗教同經濟軍事一樣有力,正如光環之父賈維斯所說,一個正直的上帝本身就是它子民最大的財富。
但很遺憾,貧窮依舊積聚在世界的角落,而並非每個上帝都愛伸張正義。
望雲之島的太陽領主就是個性情暴虐冷酷的上帝。它以強光刺傷朝拜者的雙目、以高溫熔化信徒的膝蓋、以升華於苦痛之地的神明意誌侵占人的骨血脈絡,令其隻能盲目跪拜在耶柯西神聖的衣袂之下無心去關照其他,更不敢在一片虔誠聲中對太陽產生一絲一毫的質疑。
可有誰知道,在那團無比神聖的暖光背後也有凹凸不平的表皮和惹人嫌棄的黑子——那才是它發光發熱時最完整的模樣。太陽也是不均的,也並非是完美無缺的。可有誰知道呢?又有誰想知道呢?所有人都希望能在自己或是教宗幻構的世界裏活得充實幸福,沒人願意去理解和包容在太陽炙烤下失去女兒的女人,即使他們亦為人父母。
折在太陽陰暗處的囚室裏,盧瑟琳娜感到無望而憤怒。
太陽領主塔三層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囚室,牆壁的隔音效果很強,由三種不同材質疊加而成,令人感覺安全又絕望。盧瑟琳娜的囚室距三層唯一的樓梯出口最遠,距日出的熱能量最近。那是個被裝扮成起居室的五十平米小屋,家電齊全,還有gòng yīng全天的熱水和飲用水。太陽仆從們按時為她送來三餐,飯食豐盛且營養均衡。尤為可笑的是,他們竟施舍給她午後甜點的待遇,看來同她上過床的仆從們當真是死~光了,不然怎麽會不知道她平生最厭煩甜食呢?還好在她放任三天量的甜食僵硬之後,聰明的仆從們將甜點換成了紅茶,令她的被囚生活多了一絲觸得到的苦澀滋味。
對於神之棄女而言,她已不是第一次流落至如此境遇了,但為了等死過活這還是頭一遭。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盧瑟琳娜抑製不住血液和淚滴的翻湧,她把被褥一齊丟在地板上,企圖用金屬水杯砸爛那可笑的電視,或者開大水流浸透地板淹了耶柯西的老巢,但這些全都毫無助益。每一次太陽都寬容的放任她發泄憤怒,然後派遣幾個紮著頭巾的清潔婦默默將她憤懣的殘渣和水滴打掃幹淨丟進垃圾桶裏,隻許她與悲傷為伴。這是太陽為數不多的善意,為將死之人預備,為的就是要他們在最有價值的時候平安的去死。盧瑟琳娜氣憤,卻無可奈何。
她在被囚禁的第二天想到了自殺。
她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死亡,她還是最向往能夠落在海裏的。
世上隻有那麽粘連成一片的海。那片海奪走了太陽賦予她的光輝和榮耀,奪走了她曾無比信賴的親情和稚~嫩的愛情,卻將美麗的小天鵝送到了她的子~宮裏。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死在她的小天鵝誕生的地方。她的血肉和骨骼將被大海的血液慢慢溶解,溫柔的流沙會把她的魂魄和淚滴埋藏在深淵溝壑,與珊瑚和殘屑為友,直到融成新的海洋。她那綿長的牽掛與愛戀啊,有的會化作一棵草,有的會化作魚類身上的鱗,也許還有一部分會附著在草屑柔軟的軀體上隨波浮出海麵,恰好被覓食飲水的天鵝吞入肚中,化成了孕育新生的能量。這曾是她唯一沒有被剝奪的權益,但如今卻還是被那些踐踏過她的人奪去了。
於是她狠毒的決定,寧願扭曲而醜陋的死在泥沼裏也決不要成全太陽的陰謀。
屋子裏的陳列顯然是為防止被囚禁者自殺而精心挑選出來的,任何尖銳物體都不存在,包括指甲剪和耳挖勺。任何杯子都是金屬材質,邊角平滑且質量輕薄,如果非要用杯子自殺的話也許隻剩下砸死自己這條路,但也要相當有毅力的砸個三十多下才有可能產生死亡的幻覺。權衡過後,盧瑟琳娜選擇了水。也許這水並非來自大海,但總有一天它會帶著自己最後的氣息回到大海的吧?
她把頭紮進水槽中,企圖溺斃而亡,卻在三個小時後重新蘇醒在了囚室的床~上。她惱怒至極,硬生生用並不尖銳的牙齒撕裂了自己的手腕,甚至還嚐試過用後腦撞牆,但最終還是被醫療隊和牆體上鋪開的厚厚一層棉質品給救了回來。
“不必急著尋死了,我們的jiān kòng非常全麵到位,醫療隊也非常認真負責,他們甚至就住在你的隔壁”第四次自殺未遂後,布西?巴格齊納爾來探訪她。他穿著墨黑色的襯衣,係著一條暗紅色的領帶,像剛從某個酒會上脫身出來,看上去既冷漠又高傲。“你不可能提前死的。也許你可以嚐試一下最簡單的辦法,咬舌自盡,我們的醫療人員有過多次救治經驗,而且,失去一條舌頭對我們來說並沒有什麽損失。如果你渴望自尊的話,你盡可以這樣做”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擁有自尊”手腕上纏著厚厚紗布的盧瑟琳娜虛弱地對未來的鎖鏈人挑釁道:“起碼別輸給女支女”
這次小巴格齊納爾沒有壓抑自己的怒火,兩巴掌扇腫了女支女的臉。
“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海婊~子!”
耳朵有一時間的失聰。但從小巴格齊納爾暴怒的嘴唇~間也不難猜出他方才都說了些什麽。望著未來的鎖鏈人憤怒離去的背影,盧瑟琳娜輕輕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滲出的血,眼底不由劃過一絲輕蔑。
一點都不像啊!繆基可從不打女人,也從未將自己的心緒示於人前。但布西卻是那樣煩躁易怒,同當初那個十七歲的稚~嫩男孩沒有什麽分別,沒想到這八年時間隻將他的麵容向昔日溫和的鎖鏈人靠攏,卻沒在他的心智上留下多少痕跡。難道他隻顧著激進和懷念了麽?
盧瑟琳娜眼底的情緒變得濃重。
越過了八年,他還是不及永遠停留在二十二歲的繆基?巴格齊納爾。
繆基擅長用溫文有禮的舉止掩蓋內心的波動、欺騙別人的眼睛,以至於如今人們偶爾提起他時還總是惋惜那個臉上時常掛著謙虛笑容的紫發青年的早逝。但徒有溫和謙讓是無法在權位中立足的。曆朝曆代的掌權者容貌各異,卻都存有同樣精明狡詐的心思。或許隻有曾與他相擁而眠的盧瑟琳娜知悉他謙遜有禮的手腕曾將多少異教徒和競爭者斬於馬下、他那頭帥氣的紫色發絲又曾沾染過多少猩紅的血吧!
但毫無疑問,深得民心甚至是同僚尊重的繆拉?巴格齊納爾是一位值得被記憶的成功的掌權者,而與同期的他相比,布西就顯得遜色得多了。
或許生與死、前與後的對比沒有絲毫意義,但誰叫他們是兄弟呢?光環與榮耀帶來的爭端與非議比讚賞要多得多,死者已卸下重負安眠於地下,他的榮耀與壓力自然該由活著的人來承擔。
恐怕叫布西繼任鎖鏈人的高職才是對他狂妄的最大懲戒吧!盧瑟琳娜不禁想到,當人們因繆基的出色而對不及他的弟弟表達出失望的情愫時,一直佇立在布西內心身處那個溫和又偉岸的哥哥大概會就此坍塌吧?等到那一天,他對繆基的崇敬就會轉換成恨意,而這源自死者恨意無處消遣,將如遺傳病菌一樣伴隨小巴格齊納爾的一生。就像小天鵝帶給她的傷痛一樣。
盧瑟琳娜輕輕闔了闔眼,腦海中還是不由得浮現出了那嬰孩兒璀璨天真的異色眼眸。她深情地用眼眸去撫摸腦海中的女兒,悲涼地回想起自己這即將結束的短促三十年人生。
從地位尊貴的姻緣婆之女和太陽之女流落到肮髒下~流的女支女,誰能想到光輝與榮耀竟流逝得這樣迅速?連一絲喘息都不曾留給稚~嫩的女人?回顧著自己執拗的曾經,她忽然有些讚同小巴格齊納爾留在她麵頰上的兩個掌印了。她確實高看了自己,還自負地把聰慧當成了扳機,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槍口會對準自己。列罪遊街的bào dòng過後,她想過有人會拿遊街bào luàn大做文章,卻沒想過自己會栽在這裏。
以太陽高層教職人員的智慧並非揣測不出謠言散播者真正的意圖是針對寸陰三大實質權力團體(寸陰自治會議、宗教力量、五大洲駐寸陰勢力)的利益展開,但聰明過頭的盧瑟琳娜隻潦草的分析了事態的本身,卻疏忽了事態承擔者最樂意回饋給群眾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