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貓、狗、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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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現在我麵前的方式每次都是這麽特別”貓咪輕快的跳下床,接過商人手裏的巧克力填進了嘴裏。
“這是為了讓你永遠對我保有新鮮感”秋刀吳微笑著將甘莉放在了屬於貓咪的牢床~上,並把那套為她而購置的搶眼橙西裝也留在了她身旁。他似乎還真的挺吝惜這個傻姑娘的。羅諾加看到他已經把手上那枚黑鑽戒指套在了她空空如也的指尖上,但遲疑了片刻又拿回了它,轉而用監牢裏的粗麻繩將她綁成了一個可憐的繭,順便還把夏塵棄之不食的硬椰餅也塞進了她的嘴裏。
巨犬默不作聲地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他可真難得做了件好事。
“這不可能”咽下巧克力的貓咪無情地回絕他。“光是這句油嘴滑舌的說辭你已經重複了四次,你在我這早就沒有任何信譽可言了”墨綠色的瞳仁轉向了羅諾加,沾染了些許客套的溫度。“巨犬先生對吧,上次匆忙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是夏塵,夏夜半的夏,塵埃的塵”
巨犬用頷首彰顯禮儀。“我叫羅諾加,但我想貓咪可能會不太熟悉我”
“當然不會,優良的犬種總會為人熟知,貓也不例外,尤其是護衛犬。我想我們會合作得很愉快的”貓咪謙遜的伸出了手。那隻手焦黃纖細,每一個指節上都留有力量和風霜的痕跡。
“合作愉快”巨犬報以微笑,握上了那隻手。
“你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了解彼此,但這個場合似乎不太合適”秋刀吳以為羅諾加沒看見他剛才偷偷捏了一下行政使女孩圓~滾滾的胸部,還在故作穩重地提醒著貓狗:“我想這個時間,那位先生大概已經睡醒了”
“很好”貓咪率先邁開了步子,轉過曲折黏~膩的牢房回廊。“十五分鍾足夠了,如果他睡醒了的話。凱爾的女兒呢?”
“在紅爪監獄外麵不遠的鬆熊洞裏等咱們”秋刀吳說。“比起新朋友,她更喜歡跟鬆熊住在一起,但是放心,她不會睡在鬆熊洞裏,也不喜歡遲到”
夏塵的眼睛沒有一絲波瀾,好似她用來表達情感的途徑就隻有語言這一種。“很好”
水牢和重刑牢夾縫處的孤單隔間是他們的目的地。這樣的隔離牢房總共有四間,由於與其他牢房間隔較大、便於看守,故關押其中的大都是些神教的利益或重量級罪犯。見到夏塵之前,商人一直以為他的貓會被關進這種囚牢當中備受關注,但愚昧的太陽教徒們從來都沒有認真考究過貓咪的身份和能量,隻把她當作一份普通的諂媚禮物關押著,轉而將忤逆的鬼麵人鎖在了這看似堅固可靠的鋼板水泥裏。
但權位的交接把一切都毀了。
秋刀吳用一分鍾啟開了門鎖。牢門被推開時,那男人就站在門口。
他的麵色有些蒼白,幹枯的咖啡色發絲向前低垂著卻依然不能完全遮住那道幾乎撕裂了他的臉的傷疤,僅剩下拇指和小指的右手正沉默的低垂著,卻不帶一絲悲愴氣息。這使人們隻會對他殘缺的美麗感到惋惜,而不會對他本人產生類似乞丐的憐憫。
他給人天生就能規避恥辱的感覺,巨犬想,沒有人能夠撼動他,但這也同樣意味著他沒有對任何人保持忠貞的理由。
咖啡發色的妖精對商人來訪的方式沒有表現出絲毫詫異,見到銀灰色的貓咪時亦然,從容得令人緊張。
“現在我終於明白你不畏懼遊街的原因了”他說。他的聲音像青蔥時期的少年一樣柔~滑細膩,卻具有令人無法肆意妄為的威嚴。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悄然轉向秋刀吳,並向他致意。“你的朋友很風趣,也很可靠”
貓咪的雙眸蕩起漣漪。“你不驚訝?”
他笑了,沒被發絲遮住的疤痕以怪異的方式扭曲著。“我猜到可能是你”
商人的臉在巨犬尚可察覺的領域不自然的僵了一下,但他的貓卻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這一點倒是同那刀疤男人有些許相像。
“是嗎,那麽我希望你不要拖我們的後腿,昏暗人先生”
他悄然跨出牢門,沒發出一絲聲響。“如你所願”
水牢的進水口距隔離間並不遠,但那也隻是基於數據測量的結果而已,如果將逐漸趨於小~腿的惡臭汙水和周遭斷續起伏的聲音添加進去,這段路程無疑是漫長難挨的。
紅爪監獄的重刑、深水牢中關押的大都是異教徒、太陽公敵和一些怪異的瘋子。其中異教徒們是最安靜的,他們自來到牢獄便不報希望能活著走出去,所以他們的牢獄生活過得可謂安詳,甚至連某些太陽仆從都頗為欽佩他們對待餘生和災禍的淡然,可能這就是信仰的賜予人們的力量吧!太陽公敵總是最聒噪的,就像恨總是比愛更加張揚放肆,連綿不絕地回蕩在牢獄牆壁上的咒罵聲令巨犬聯想到了點燃了列罪遊街幹燥蓬草的燎原火星——那對深黃發色的無神論兄弟。而牢獄裏的瘋子的癲狂程度是無法統算和衡量的。他們有的嚎叫,有的哭泣,有的自說自話,但最讓羅諾加印象深刻的是一抹夾雜在聒噪當中的空靈的歌聲。
那是少女的聲音,清澈幹淨,與紅爪格格不入,所以才能被人發覺。
“…她在這裏出生
無法在這生活
腥甜的美酒在侵蝕她的智慧
安逸的燭火會燎著她的美麗
她是個姑娘
但不止是個姑娘
她要曆經波濤
她會踏上灰燼
她將跨過殘骸
也將變成殘骸死去
當她後悔生在這裏
她將無緣死在這裏
當她真正離開這裏
她才會愛上這裏…”
當那抹脆弱的空靈消失在鐵與鏽的拐角處時,商人身先士卒的浸入到了漫上腰部的水牢階梯裏。水牢入口處有一架大概十米長的鋼質下放階梯,如今已有將近八米都浸泡在了腥酸惡臭的海水當中。商人曾在第一次攀爬它時忍不住吐了出來,但在女士麵前,他永遠都是一副鎮定勇敢的模樣。
“額…不好意思我忘了問,你會遊泳麽?憋氣也行”跳進惡水牢之後,秋刀吳突然察覺到自己的疏忽,趕忙問候那位刀疤先生。
咖發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鼠族都會遊泳,鬆鼠可是冠軍”說完他毫不遲疑地邁進了漂浮著各種汙物的臭水裏,過後不忘站在汙水裏對唯一的女士伸出了紳士之手——還是毫無殘缺的左手。當夏塵用沉默駁回了他的好意時,他毫不尷尬地收回了手掌。“噢,我忘了,貓也會遊泳”
貓跳下了階梯,被臭氣熏得抽~動了一下鼻子。“你早就認識我?”
“當然”咖發鼠妖說。“每一個鬼麵人都認識你,但在我成為鬼麵人之前,我的mèi mèi就常常提起你。她叫露妮,是一名征塵者,和你一樣”
“是嗎”貓咪冷漠地別開了眼,好似他即將吐露出的東西比眼下的汙水更令人難以忍受似的。“先出去吧”她深吸了一口氣,把頭紮進了汙水裏。
作為一隻貓雜~種,她的水性好得令人瞠目。她柔軟的身體在水裏擺動時像一條為海而生的魚,斬開水流滑動時悄無聲息,仿佛連肌肉和骨骼都融進了水裏。巨犬從未見過遊得這樣好的貓,乃至是女人,連營帳裏的美人魚莉薩都比不上她。但她明顯不喜歡暢遊的感覺——即使不是在汙水裏,也沒有任何貓會愛上遊泳。
自水牢的入水口浮出後,他們抑製著嘔吐的**環繞著大戈壁灘的邊緣快速行進,接回了躲藏在鬆熊洞裏的小馬,而後順著大戈壁灘的發際線一直溜進了油脂灣隔壁的廉價工人小鎮。夏塵在那擁有一間蝸牛屋,裏麵有幹淨的水和衣物。
男人們花費了大約二十分鍾將自己打理幹淨,出人意料的是,母貓竟比他們的速度還快,甚至還將那些被汙物侵蝕透徹的衣物也處理幹淨了。
“謝謝你救了我”咖發鬆鼠走到她身邊表達謝意,但不盡優雅,他甚至顧不上擦幹頭發上的水滴。
“這沒什麽,舉手之勞而已”貓說。“不過…你難道不應該先問問為什麽嗎?”
“因為你的慷慨”他幾乎脫口而出。
貓不屑的從鼻孔中呼出一口氣。“恰恰相反,因為我喜歡計較。你救過我一次,在列罪遊街時,你抓~住了我的手,你還記得嗎?”
“記憶猶新。但我不認為那是我救了你,沒有我你會做得更好,還有你的朋友們”
“你的想法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還清了欠下的,從現在開始你自由了,但我想你不能再呆在這座島上了。兩天之內共有十六艘外船停駐寸陰,如果你有需要,我的朋友很願意為你甄選一艘最適宜的船,當然,決策權還是在你”
咖發妖精習慣性的露出微笑,卻沒有給貓咪任何答複,反倒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的朋友一共過來找過我兩次,你知道這件事麽?”
“知道。因為他第一次造訪時你拒絕了活命和自由”
“是的,因為我不知道要將那漫無止境的自由和生命用於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或者是餘生還能做些什麽。我從未真正匍匐在太陽領主的腳下,但這段服侍宗教的時光還是不可逆的改變了我的一部分。它令我無法去做一名隻是活著的人,令我無法去麵對空白一片的人生,所以我拒絕了你那位朋友的好意,卻因畏懼疼痛與殘缺收下了他饋贈的血膠”
“但第二次你答應了”貓說。
“是的”他琥珀色的眼眸裏釀出點點柔光。“因為如果我這樣做能讓你不對我感到任何虧欠,那麽我願意離開”
夏塵笑了。那笑容比鼠族男人的從容更令人畏懼,兩顆墨綠色的眼球仿佛黑洞一樣攫住了他的身體,並一寸寸地勒緊,令人無從閃躲。
“巧言令色之徒我見得多了,為你送去血膠的那位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但你,是這些人中最狡詐的一個,總是推辭著要我還不清欠下的,這副嘴臉跟太陽仆從們一模一樣,你果真是服侍那位神靈太久了”
他溫和的眯了眯眼睛,濕漉漉的頭發遮住了半麵醜陋的臉龐。“你是對的,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擺脫太陽的灼傷,但有一件事你一直都是錯的”這隻殘缺的鬆鼠居然勇敢的對上了貓的眼睛,少年一樣的嗓音像流水一樣淌進了她的黑洞裏。“你並不虧欠我任何,如果你願意提及露妮的話,你也沒有虧欠過她什麽,所以你完全沒必要把突兀的愧疚補償到我的身上。她是個有理想的幸福姑娘,她為征塵者的身份驕傲了一輩子,沒人能用歉意去折損她這樣幸福的人生,尤其是你”他皴裂的麵龐柔和得像島嶼海岸的細沙,令貓無法不去注視著他。“至於你認為我狡詐,是因為我們同樣都是喜好計較的人。你的舉手之勞令我誠惶誠恐,我無法心安理得的去享受這突兀的餘生和自由,那反而會使我永遠的失去它們。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償還你的機會,讓我能夠真正獲得自由,就以你救下的這條命為代價”
貓咪沉默地凝視著那雙炙熱勇敢的琥珀色眼眸,許久才抿出一抹笑紋。“謝謝你,我從未誤解過露妮,她一直都是個勇敢的孩子。但如果你隻是想為劫獄這件事對我表達感謝,那麽大可不必。你該聽說過,雜~種最畏懼的就是接受回禮。何況我已經說過了,我的作為隻是在按照我的底線在還債而已,跟你真的沒有什麽關係。所以我不認為這是個讓我幫助你排遣餘生的完美借口”
鬆鼠又笑了。隻有這一次,羅諾加認定他是真的在笑。
“當然不隻是為了這個,還有你看待我的方式和你送給耶柯西的那份春臨日祭禮。我非常喜歡那份祭禮,所以我感覺你會需要我”
他的目光可真火熱,即使被細碎的發絲和恐怖的疤痕遮掩著,那雙眼睛也依舊深情得令人心動。羅諾加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商人,發現他正麵色凝重地注視著夏塵的側臉,冰涼的水珠順著他黑色的發絲滑落在幹淨的襯衣上,浸出僵硬的濕痕。
但貓的麵龐依舊沒有任何波動。麵對熾~熱的情感衝擊時,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加得心應手,也更加堅不可摧。
“你可真自信,昏暗人先生”她說。
“也許沒你想象中那樣強盛,但我懇請你給我一個被需要的機會”
貓輕柔地呼出了一口氣,勾起一抹誘人的淺笑。
“非常感謝你的讚許,但很抱歉,你可能誤會了,我們並不同路。我的身邊已有了一隻忠誠可靠的護衛犬,沒有鬆鼠的位置了。你知道的,貓、狗、鼠聚在一起可不是什麽吉利兆頭,我沒辦法收留你。不過,如果你暫時找不到馳騁餘生的方向,我倒有個小小的建議”
“什麽?”
貓咪溫柔的垂下了肩膀,望進了璀璨的琥珀中央。
“鬆鼠喜歡雪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