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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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月稚是寸陰唯一一個藍眼睛、黑頭發的女孩。

    她是寸陰自治會議議員白傲成的小女兒,上有一個大她十三歲的哥哥,自出生便享受著物質的富足和親友的百般嬌寵。她生著一張幹淨精致的臉,又承繼了母親的溫雅嫻淑,尤愛穿裙子。在同一時期成長起來的寸陰男孩子的心中,童稚和青春的時間線全都在白月稚那些輕~盈柔美的裙擺碎邊裏穿~插交錯著如夢般恍然而過,令人不禁愧歎虛度了光陰,卻又戚戚盼望著能夠再來一次。她白~皙的小~腿和羞澀的笑容如濾過樹葉的點點光斑一樣落在男孩兒們青澀時代的剪影上,成為他們日後卸下繁重的醉酒夜晚裏值得回味的一點點甜蜜。

    但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她那雙冰藍色的眼和那頭烏黑柔軟的長發。

    她自小~便留起長發,很少有同齡男孩見過她短發齊耳時的模樣。男孩們喜歡白月稚的頭發,它們順滑得像初春的柳絲,平常總是乖乖的貼在她的胸前或是背脊處,隻有當那少女微笑著跳起或奔跑時才會調皮的蕩在空中,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味。額前的偏斜到耳彎處的劉海總是軟軟的趴伏在她的臉蛋旁邊,小心翼翼地護著那雙眼睛。她的眼睛非常漂亮,像在全然透明的清潭裏滴進了一滴天空湛藍染料的結晶,層層疊疊在波紋中蕩漾開來,暈成了冰晶的色彩。

    有人說白月稚的眼睛不能久看,看久了便會被吸到那個凝固著冰晶的藍色世界當中去,再也脫不開身了。男孩們紛紛點頭認同,對白月稚的魅力供認不諱,但女孩子們卻總是會不服氣的把那所謂的魅力歸結為貴胄血統的感染力和庶民的臣服慣性。

    在創神紀元的雙籍貫法規頒布前幾百年,物種的高低貴賤早已存在並烙印在每個生靈的麵貌之上。黑發、藍眼、粉皮膚是獨裁大帝紀元時期王權貴胄的象征,如同金子因被戴在皇帝頭上而身價倍增,驕傲總是比恥辱更容易被銘記,時至今日,黑發者依舊會在紅發rén miàn前昂首挺胸,藍眼睛依舊比棕眼睛更受尊重,粉皮膚總能蔑視泥漿色。

    但這三者永不能合為一體。

    妖精永不生黑發,而人類滋長不出花蕊般嫩粉色的肌膚,若是黑發、藍眼、粉皮膚誕生了,隻能證明它是個違反五大洲婚姻、生育法的雜~種。但由於二者都生得出冰藍色的眼眸,人們便開始推崇同時擁有三者之二的生靈為‘貴胄純血’,家族地位更上一層,這種理論影響了五大洲長達七個世紀的擇偶、婚姻標準和觀念,直至創神紀元的雙籍貫法規頒布,拚湊頭發眼睛和膚色的浪潮才有所消退。

    太過優秀的女孩難免會被同胞妒恨、非議,但格林從不認為她的溫柔可愛也是尊貴的血統和籍貫附贈給女孩兒的禮物。

    她從未用尊貴的眼睛去看待過他,一次都沒有。

    當年那雙清澈透明的冰藍第一次對上雜~種的亮橙時,敏感的雜~種從中窺探到了溫軟柔~滑的善意和女孩兒的羞澀,沒有輕蔑,甚至都沒有驕傲。當童稚和青澀如雨露般將兩人的身體和靈魂滋長成~人後,那抹懵懂的羞澀漸漸從少女眼中褪去,徒留給橙色少年一片冰藍如海的溫柔。

    格林知道,她用這樣的神情望著他也不僅僅因為他是為數不多的見識過她齊耳短發時期的男孩。但白月稚可以放下~身份用尋常女孩的眼光去看待他,格林卻無法忽視她的眼眸和頭發。

    他麵對白月稚時總是拘謹的,從四歲起就是。與女孩不同的是,白月稚的羞澀靦腆隨著二人的熟知逐漸淡去,而少年的隱忍拘謹卻隨時間的遊走而堅硬固化。

    “你真的有必要這樣嗎?”十四歲那年,大他兩歲已步入成年期的尊貴少女在貝殼火山山腳處這樣問他。

    他整個人凝固成了一塊淡色的山石,低著頭不敢看她,半晌沒有作聲。

    然後他聽見了少女的歎息,眼角窺到她挪動的裙擺,心想她一定對他失望透了。

    但少女輕柔的吻卻突然落在了他的臉頰上,像一縷甜蜜的火星瞬間擊碎了他的鎧甲與城池。格林呆住了。

    白月稚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的人啊!一心等著女孩過去親你!”

    格林這才如夢初醒般一把擁住麵前的女孩,顫抖著用青澀的唇~舌舔~舐~著女孩兒紅~潤的嘴唇,直到她臉上那抹隨時間流逝殆盡的羞澀又重新在那雙美麗的眼眸下大放異彩,他才戀戀不舍的放開了她。

    這時他的衣衫已全都濕透了,逐步長成少年的軀體也在情緒的驅使下微微顫動著,仿佛他才是個羞澀的女孩。

    那次動情的親吻過後,格林整整兩天兩夜沒睡著覺。心中仿佛有團火在不知疲倦的燃燒,溫暖蔓延至四肢百骸,使他破天荒地一連氣刻了二十塊石碑,直到顫抖的手指再握不住鑿頭才停了下來。

    格林本以為再沒有什麽能讓自己如此失態了,但僅時隔了兩年,他便不得已再次品味輾轉反側不得眠的辛苦。

    “恭喜你擁有了別樣人生。好好珍惜吧,小家夥,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幾張紙有多麽來之不易,甚至還賠進去一位美麗妖~嬈的女士”

    格林大概一生都不會忘記那種感覺。當日秋刀吳將那份妖洲的移民文件和全新的身份卡交付到他手中時,他的心髒悸動得像吞進了一頭鹿,不,也許比那還要再強烈些!隻有那無能的太陽領主知道,他是多麽渴望能夠改變命運、同那摯愛的女孩平齊啊!多少個日夜,他像上了油的機器一樣在飄散著石灰和魂靈的清淨園裏苦修雕工,將一雙不滿十八歲的手掌生生磨出了四十歲的老繭,才隻配親吻那女孩的鞋跟。可就是那麽輕薄的幾張紙和一張卡片,就足以抹殺他全部的血汗、令他能自信地去凝望她的眼睛了。

    自3000年五大洲科技研發中心成功研製出第一台全自動代人工智能機器——08~9月神號後,五大洲正式進入創神紀元。新紀元最大的改變就是全球化智能機器改革和全新的籍貫法規——允許未被剝奪政治權利的每一個人、每一隻妖都將同時擁有國籍和洲籍。

    法規頒布時,富庶洲國的人們歡欣鼓舞的舉行一遍遍升旗儀式,城市上空被煙花和氣球塞滿。而貧窮的土地卻艱難的承載著難以估量的遊行示威隊伍。膚色各異的窮人們舉著各式油彩塗抹的橫幅,上寫——廢除等級製度,實現五洲平等。他們群情激憤的堵在各大使館、政府大樓門口,用口水和目光同軍隊的槍管作戰。最後,除了喊破了自己的嗓子、買光了文具店的彩色油墨以外,他們什麽都沒能得到。

    而真正可憐的島嶼人和漂流客們甚至連呐喊的機會都沒有。

    誰都知道,雙籍法規的分層製度會把哪些人捧上尊嚴的尖端。五大洲聯合組織諂媚的對象始終隻有兩個——妖精大洲和自由聯邦國。

    妖精大洲的階梯自古由黃金和智慧打造,醜陋矮小的蟲豸妖精孕育了第一代妖精文明,專事研發科技。曆經三代妖精文明之後,蟲豸在多重混戰中扼住了五大洲科技革命之喉,成為當之無愧的五洲科技領航者,滋養他們成長的洲陸板塊也成了世shàng mén檻最高的土地。

    而自由聯邦國獨居一洲,掌控著五大洲聯合組織的大股份和國際jǐng chá的槍管。它原本同它的名字一樣寬容仁慈,但好心的報應令它無法不去武裝自己。銷核戰爭後,自由聯邦人均GDP飛速增長,致使國民受教育程度極高,到造物紀元時,從事第三產業的邦國土著占土著總人數的56%,從事第二產業管理高層的土著達37%,而從事第一產業的土著僅有7%,為此邦國不得不接連三次放寬對外簽證政策才補足了國內缺失的體力勞動者。但當外來人口大肆填築邦國,新的問題又源源不斷的產生了。最開始是外來人口和後籍公民政治權利法案的六次大修和一次填補,後來又接連出現了教育不平等與產業兩級差異化,社會矛盾不斷致使摩爾摩格州議會對聯邦政府的收納政策不滿,政府的疲於應對又給了外界恐怖分子與不良政權可乘之機,造成了自由聯邦長達十年的大動蕩,史稱‘來賓之亂’。動~亂過後邦國的簽證門檻再未落低過。

    直至今天,妖洲的洲籍和自由聯邦國的國籍依舊是極致尊貴的象征,那就像是頭頂著光環,無論走到何處都能昂首挺胸。

    各地的有誌之士都曾為了這頂尊嚴禮帽熬紅了眼,但收效者甚微。誰這一生都見過幾個執迷移民的瘋子——富有且自尊,卻不乏終其一生都得不到美好籍貫的可憐鬼。甚至還有人打趣說,得不到理想籍貫的富翁比瘸腿的乞丐更值得同情。但就在那樣一個沉悶昏暗的下午,這頂光環的半數光輝卻突兀的降臨在島嶼雜~種的頭頂上了。

    他終於不用再做那個隻敢在火山腳接受她的親吻的懦夫了!

    巨大的喜悅衝昏了他的頭腦。他覺得自己瞬間就變得孔武有力了,那些仿佛永遠都會折磨他手腕的石碑再入眼時已像廢棄的泡沫磚一樣不值一提。他痛恨自己的喜悅無法大肆炫耀,所以索性泡在了平日鮮有光顧的昂貴酒館裏,把從前不舍品味的美酒悉數品嚐了一番,闊綽得像個厭世將死者。直到遠行將近,他才從被酒精揮發殆盡的驚喜中脫離出來,為即將別離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眸而倍感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