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年(中)

字數:5593   加入書籤

A+A-




    他踏著午後的燥熱來到貝殼火山調皮而彎曲的腓骨處,發現那女孩已靜候在他們第一次親吻的地方等他了。

    她穿了件藍白相間的連衣裙,袖口是兩骨朵輕紗,裙麵上沒有多餘的裝飾,隻在膝蓋上方的裙擺處露了一小截羞答答的、嫩芽似的蕾絲花邊作為僅有的點綴。

    在寸陰本土的風俗裏,藍白裙是姑娘出嫁的婚紗。雖然五大洲的入駐已將過去的老風俗衝得暗淡了,但敢於穿著藍白裙上街的姑娘仍然不多。生在寸陰的姑娘少年們到底還是曉得有這麽一個老傳統的,多少都在顧及些什麽。隻有白月稚無所顧忌,也沒什麽人拿她說三道四。

    明知她的個性,但那身裙擺還是叫格林酸了眼睛。

    女孩朝他揮了揮手臂,他快跑幾步來到她麵前接受她的嗔怪。

    “今天你可來晚了!叫我等了你好久。東西都收拾好了嗎?”白月稚的嗔怪隻逗留了幾秒鍾便隨風而逝了。她一如既往的微笑著看他,冰藍色的眸子和耳後的晶瑩一同在午後的日照裏閃閃發亮。她戴著一對環狀的寶石耳墜,淡藍色的,可真漂亮。

    “收拾好了,那個…”格林有些不知所措,舌頭像是打了結,仿佛回到了那枚青澀甜蜜的親吻之前。“我就要走了,今天晚上的船”說完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怎麽到節骨眼上隻會說廢話!

    “啊,我知道啊”白月稚依舊笑盈盈的看著他。“是從望雲碼頭出發嗎?”

    “嗯,坐的是私船,到苦麻島的,然後轉乘飛機飛過去”格林有些窘迫的興奮著。他從沒坐過望雲碼頭的船,也從沒坐過飛機。

    “那要折騰很久的吧?”

    “船慢些,不過一周也能到了”

    女孩的冰藍滿溢著暖色。“那就好。馬西斐爾的長發雪山能凍結一切疲倦。還記得我們曾一起看過的那些風景名帖嗎?那兒可真美,沒有太陽的時候也亮得刺眼,好像時常還出現雪山極光呢!”她微微紅了臉,表現得像個故作沉穩的孩子。“聽說長發雪山區域內現代化交通鮮少,人們出行都乘馴駝和黃馬羊的雪橇車是嗎?我還從來都沒親眼見過駝和羊拉雪橇是什麽樣子呢!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說過最希望長大後搬到馬西斐爾長發雪山下的木屋裏做一名養駝少女嗎?”

    “嗯”格林點頭。當然記得,一直記得。

    女孩眼睛彎彎的。“現在你能替我去了,真好”

    格林感覺嘴巴裏有些發澀。當日~他拿到那份即將改變他後半生的文件後便像隻害了癲癇的鳥一樣第一時間就把消息告訴了白月稚。但她卻意外地疏離了他的喜悅,隻是恬靜的上揚著嘴角。直到現在他才醒悟到,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分享彼此的喜悅了。他的心裏一陣陣發苦,但麵上還是勉強維持著笑意。“嘿!我可不是去那兒做養駝少年的啊,不過既然你喜歡,我會經常寄純正的雪山凍駝腿或是黃馬羊大~腿給你的”

    “別,千萬別!”白月稚連連擺手。“我隻喜歡它們跑在雪地裏,可不喜歡它們被端上餐桌。入境和移民都辦好了嗎?”

    “辦好了,到那邊再確認一下材料簽個字就行”格林掏出身份卡遞給白月稚,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zhào piàn還是一年前的,有點傻”

    “傻什麽,一點都不傻,這還是我給你拍的呢!”白月稚有些洋洋得意,在看到身份卡上由雙語鐫刻的‘格林?哥姆洛’字樣時有些詫異的揚了揚眼角。“哥姆洛?”

    “這是馬西斐爾一位牧場主人的姓氏,我以被監護人的身份落戶在他家,承接了這個姓氏”

    白月稚笑笑。“很適合你,不過我一直以為你會承接你姐姐的姓氏姓夏呢!”

    格林僵硬的牽扯了一下嘴角。“我是有這打算,但我姐姐不答應,說她的姓氏也是偷來的,非要給我謀個帶zhèng shū家族的,我就成了哥姆洛”

    孤兒陵裏那些吃著糟糠和施舍長大的雜~種哪兒來的姓氏啊!大都是自己東拚西湊安上的,什麽稀奇古怪的姓氏都有,巨牙、神山、拜柯西、椰酒,甚至還有叫魚血的,五花八門令人瞠目。夏塵的夏姓取自一百三十六年前震驚五大洲的S級通緝犯貓先生夏夜半之姓。這位出生在寸陰牛乳鎮的黑貓男子不可謂不是個chuán qí。他十三歲馭舟出海,在雷電與波濤間成長為男人,曾作為博愛派與hé píng呼籲者加入愛爾樹教,時隔一年後退教策劃了震驚世界的“銷核爆炸”事件以隔離於政府之外的武裝頭目身份重新回歸到五大洲的視線當中,並首次公開提出了“融血論(五大洲稱其為雜~種謬論)”,成為呼籲雜~種種權的第一人。後來,因他的融血論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形成了平行於妖權派與人權派的世界第三種族派係,而這位曾駕馭海洋又直~搗殖民者首都的融血派先生也因此成為寸陰偶像崇拜的聖人,寸陰征塵者亦是因他而生,故不少雜~種征塵者為彰顯忠心與站隊紛紛承接了夏夜半的姓氏,夏塵也不是例外。

    “哥姆洛也不錯啊,聽起來像鯨豚的倒影”白月稚說。“但馬西斐爾的雪山離海好像很遠。想好到那兒以後要做什麽了嗎?”

    “嗯,我姐姐安排好了,在北格朗尼大學做旁聽生,學些謀生的東西。到那不能刻碑了,妖精大陸的碑文都是用機器雕的,字體很多,刻得又快又工整,連石碑都不是純石質的了,是用拿各種土石攪出來的,比鋼板還硬,手工刻不來”

    “你姐姐想得真周到。你那麽喜愛文字,樂意讀書,一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學者,實現你長久以來的理想”

    原來她還記得我的妄想啊!酸楚淹沒了感動,格林有些失態的摸了摸鼻子。

    “謝謝你”他顫抖著吐出了三個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了。對於白月稚,他的感激是多過愛的。他迷戀她的美貌與溫婉,但當美麗成為了習慣,最念念不忘的還是她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

    無論他這個身份卑微的雜~種妄想著去做什麽,那雙溫柔的冰藍都一如既往的支持鼓勵他,不管他失敗受挫多少次都沒有改變過。就連那個早就被少年丟棄到潮~濕角落裏不可見人的青澀理想都被她小心翼翼的追捧到了現在。

    也許她並非是真正的聰慧吧!不然怎麽會永遠都願意去相信一個雜~種的妄言呢?

    她的美麗欲加耀眼了,令雜~種有些不敢直麵。

    愚蠢的格林啊!失敗的格林啊!滿腹謊言的格林啊!你該回饋以怎樣的愛與狂熱才能報答她一直以來的這份恩情啊!

    “謝什麽啊,你這麽說話我都有些不習慣了”白月稚調皮的咬了咬唇~瓣,從隨身攜帶的手提袋裏掏出一個藏藍色的長方小盒遞給他。“成~人禮!快看看喜不喜歡!”

    他打開盒子,裏麵躺著一支體態優美的鋼筆。筆身是藏藍色的,筆帽上端的鉑金扣環處刻著一串光滑優美的大洲文字,格林看不懂,但他知道這小小的鋼筆一定價格不菲,八成已被她準備了許久。

    戀愛中的女孩總是比男孩更樂衷於表達愛意,她們喜愛像過冬的鼠族一樣囤積著禮物,在女孩幻想的世界裏將小小的物質傾注進滿滿的愛意,兀自享受著童話裏的愛情與快樂。

    縱使聰慧如白月稚也難免陷入到這甜蜜而又愚蠢的愛情漩渦當中去。但在過去的兩年裏,她隻送過他一次禮物。那是在那枚香吻過後的魚潮日裏,她送給了他一塊大洲出產的黑銀相間的男士手表,而他則拿出他全部的積蓄為她買了一條月牙形的白金項鏈。

    格林至今也忘不了那個烘暖苦悶的十四歲的下午,當他掏出相較而言實在微不足道的禮物時,他深愛的女孩是怎樣的驚喜與興奮。可敏感的雜~種依舊沒能遺憾的漏掉隱藏在冰藍深處的猶豫與愧疚。

    但他的女孩還是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心血,並像隻活潑的小鳥一樣迫不及待地將那條與她的尊貴不太相稱的項鏈戴在了脖子上,還一臉興奮地反複問他好不好看。

    那次以後,白月稚再沒送過他禮物。卑微的雜~種知道她不是在計較禮物的貴賤,隻是不願窮困的雜~種因女孩的甜蜜更加奔波辛苦了。她把格林的尊嚴看得比苦窮更重,卻從未將其付之言語。

    但到了分離之際,他懂事的女孩終於任性了一次啊。他合上了筆盒,無比真誠地對她說:“喜歡,特別喜歡,謝謝你”

    “除了謝謝,你就沒有別的話想對我說嗎?”那雙冰藍夾帶著鮮有的期盼緊盯著他的眼睛,幾乎令格林喘不過氣來。

    興奮和火焰把白月稚的臉蛋烤成嬌~嫩的粉紅,她看上去可真像是出嫁的新娘啊!格林曾無數次夢見她穿著今天這樣端莊美麗的藍白裙擺挽著他的手臂在眾人的祝福聲中走向婚姻與家庭,但每夢見一次,醒來便悲傷一分,直到夢境中她挽著的雜~種變成了高大帥氣的達官顯貴,格林的悲傷才得以宣泄。

    “我不會忘了你的”他聽見自己的回答,麵頰露出一絲笑意。

    想說的全都是妄想,這些年來她早已聽厭了吧?但隻要他說出來,那個溫柔體貼的女孩依然會毫無保留的相信他,並信心期待著他的歸來。

    但他不能。

    她終會穿著新娘的裙擺、挽著一條強勁有禮的臂膀走進婚姻和家庭的,但那人絕不會是個雜~種。貴胄純血不會下嫁雜~種,格林知道,白月稚也知道。

    “還有呢”她站在原地問他。

    “我…我不給你寄黃馬羊腿了”

    她笑了。“就這些?”

    格林頓了頓,隨後摟過她的裙擺,在她迷人的嘴唇上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

    白月稚微紅著臉蛋抬手撫上他的臉頰。白~皙的少年已不如當年那樣光滑了,稚~嫩的胡茬開始在下巴和臉頰處滋生。他的成長有些紮手。

    “早些回去做準備吧,別耽擱了”興奮褪去了,她依舊是那副溫婉可人的模樣。

    “嗯”

    “一路順風”

    “你…我不會忘了你的!”他不能忘了。他怎麽忘得了這個明明動動口就能飛到大洲之巔、卻為他的揚帆遠行開心到落淚的女孩?他的情緒在皮囊下燒得像熔漿一樣滾燙,但膽怯的雜~種卻隻敢為她放出一縷青煙。那已是他全部的勇氣了。

    白月稚笑得溫柔。

    “好啊”

    格林失去了再度開口的勇氣。

    他貪婪的吮~吸著那笑容緩緩離去,沒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