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年(下)
字數:6316 加入書籤
待格林收拾好疲憊的心神踏著夜色的眼睫回到油脂灣時,他的雜~種姐姐已攜其犬馬在他的安身之所處等他了。她的身旁多了一位靜默的刀疤臉男人,還有那個六歲大的兔崽子。
“姐”他叫得有些生澀,察覺到這一點時,他對自己的舌頭感到了懊惱。他已太久沒在人前觸碰這個稱謂了,就像她已太久放任這個身份在落寞的島嶼上落滿塵土、無人理會。但格林從來都不是個叛逆任性的孩子,他總是那麽聰明成熟,願意理解夏塵的苦衷,從不願傷她的心,雖然他的每一次成長她都在缺席。
夏塵伸手擁抱了他。這是他幼年時的溫暖,十多年過去了,當他再次擁有它時,他的姐姐已無法攬到他的脖子了。
格林感到一陣辛酸。鬆開懷抱時,夏塵向他介紹了那名咖色頭發的刀疤臉男人。
“這是安格?麻洛卡,你的同行者,到了馬西斐爾,他會照顧你的”
她永遠都把我當成需要照料的孩子,格林苦澀地想,可她卻從來不願親力照顧我一次。
“你好,我是格林”姐姐注視下的格林從來都是個謙遜有禮的男孩,但告別的疲累令他無法長久地維係他的乖巧,與咖發男人頷首過後他便以收拾行囊的借口閃進了他的小屋。
“這一路就麻煩你了”那隻貓從來都不會對任何人道謝或是道歉,禮儀於她而言就像血統般滑稽可笑,但格林可以讓她打破一切。
“你救了我的命,這點回報算不得什麽”安格?麻洛卡說。“但…讓我與他同行真的沒關係嗎?我是個性向犯,又缺了手指和麵目,而他還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寸陰男孩十六歲已是成~人了,他沒什麽特別的。我們都是從十六歲走過來的,也從沒做過孩子。他本該更早長成男子漢的,隻是他身邊盡是些無用的女人。女人隻會喂奶,磨不掉男孩的乳牙。所以我想懇請你去管教他,就當是我覬覦著你的勇敢和智慧吧,下次見他,哪怕他隻學來了十分之一也夠叫我欣慰的了。至於你的性取向和手指…”夏塵認真地看向他,說:“同我的懇求並沒有關係吧?”
男人笑了。
夏塵看得出他是想說謝謝的,所以搶在了前麵。
“格林很早就明事理,所以難免有些固執,受些挫理所應當。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所以我還要懇求你在厭煩他、丟棄他之前能告訴我一聲。沒別的意思,我隻是不能讓自己的弟弟流浪”
他點點頭。“我知道,我也有弟弟,而且不止一個。鼠族的悲哀,多胎多子,我甚至都沒機會成為孩子就已經成為了哥哥。我理解家人的含義,也記得你的聯絡方式。我會平安把格林帶到馬西斐爾的,也很期待那兒的生活。噢,忘了說,我也很喜歡馴駝”
沒有鼠族會期待雪山和馴駝,提著行囊走出小屋的格林悶悶地想。不過這人也確實不像尋常的鼠罷了。安格?麻洛卡是個鬆鼠妖精,但在陰暗昏沉的小島上沒人願意刻意去分辨渺小鼠族的科目家族,便統統都稱作是鼠了。寸陰最繁盛的鼠就是太陽庇佑下的飛鼠瓦傑了,小雜~種在各種場合都見識過他們。那些huáng sè的小矮子個個生著尖銳有力的齧齒,什麽都敢往嘴裏塞,一個個吃得圓~滾滾、肥嘟嘟,據說抄著拇指尖刀去刺瓦傑的心髒的話隻能在他們的胸脯上豁開一個油洞,脂肪和肥油也會先於血液流淌出來。
若不是當日眼見了他在列罪遊街上鉗製夏塵怒氣的那隻手,格林還真不曉得鬆鼠與飛鼠的差距竟是這樣大。但被砍去三根手指之後的鬆鼠還會有異於常人的勇氣嗎?
“我毫不懷疑這一點”夏塵說,並有些擔憂的詢問他:“但你的身份卡真的不用再改了嗎?”他將要提交到馬西斐爾簽證機構的身份卡的姓名欄上印的是安格?麻洛卡。這並非是他本名,而是寸陰年輕的神明教義中黑暗之神與詛咒之神所誕下的子嗣的名諱,沒有教名與中間字,隻是父母姓氏的疊加。安格?麻洛卡,昏暗之神的名字,鬼麵人的稱謂。“我付得起雙倍哥姆洛的價錢,隻為報答你當日遏製我的勇氣、緬懷那隻手丟失的三隻手指而已”
固執的咖啡色鬆鼠搖了搖頭,謝絕了她的好意。“這樣就很好,我習慣了”
夏塵不再勉強。她輕輕地壓了壓格林頭上黑黃相間的鴨舌帽,然後遞給了他一個盒子,裏麵是一部手機和一張未拆封的diàn huà卡。
“苦麻到馬西斐爾凋零堡的機票我已經訂好了,下飛機之後有人接你們進雪山,交涉方麵不會太困難,國際語是馬西斐爾的母語之一,多數人都會說幾句,再不濟也能聽懂,你不用擔心”如果非要說吝嗇的五大洲曾給予它的殖民小島什麽恩惠的話,語言的普及和傳播當數第一,就連島上的孤兒們也都至少掌握著三門語言——去望雲碼頭獻媚乞討所需的國際語、服侍跋扈的聯合軍必備的起桑語和島嶼間簡潔通用的波德語。“長發雪山的老哥姆洛是個和藹的老人,他會善待你們的。diàn huà卡到了妖洲再插,我會給你打diàn huà的”
“還是老樣子,隻能你打給我對嗎?”
“對”她再次擁抱了她的弟弟。“我會記得經常打給你的。這次對不起,沒辦法送你上船了”
何止是這次呢?謊言是雜~種的語言。
“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去做些事了,別顧及我”格林說:“你們的船什麽時候出發?”
“淩晨,大概在島嶼進行大搜捕以前吧”越獄犯說:“我們會提前登船,以防變故”
格林躊躇了一會。“臨走前…不去看看七澤夫人了嗎?”
貓雜~種臉上沒有過多的感情流露,隻是僵硬了些。
“不去了。長發雪山氣候濕冷,照顧好自己”
“…姐姐也是”
姐弟簡單的道別後,巨犬羅諾加將木頭似的小妖精領到安格?麻洛卡麵前,頷首托付道:“她是沙羅,也麻煩你了”
小妖精穿著一件精致的薄款兔毛裙子,白~皙瘦削的肩膀上係著絲綿的披肩,蓬鬆的頭發被精心打理過,看上去像一頂可愛的小傘——這個跟在傭兵和死亡商人背後的兔崽子今日終於能配得上她那雙尊貴的冰藍色眼眸了,但格林卻嗅不到她的一絲喜悅甚至是興奮。
匆匆幾句叮囑過後,安格?麻洛卡一手牽過沙羅,一手提著行囊,攜同格林登上了開往望雲碼頭的高價公交列車。
三人落座後半晌無言。靠窗的小妖精一直凝視著窗外,同列車上其他貪玩調皮的孩子一樣,將稚~嫩的視線聚集在qì chē碾壓過的土地上。
格林摘掉了頭頂的帽子,甩了甩略微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又謹慎地摸了摸前胸口袋——硬~邦~邦的,那張即將扭轉他命運的身份卡還在。
“那位老哥姆洛先生今年剛好六十歲,是彌山雪豹的血脈。他的女兒二十八歲,比你姐姐還要大些,你就稱呼他為伯父吧!”安格?麻洛卡遞給他一瓶水,順勢說道。他的聲音可真年輕,性子也溫順儒雅,唯一與耶柯西的劊子手身份匹配的大概就是他臉上那道從左耳根一直延伸到右嘴角的傷疤了。傷疤已愈合許久,但痕跡依舊驚悚。大概是怕嚇壞了年幼的兔崽子吧,他先對格林打了招呼。“你希望我怎麽稱呼你?”
“無所謂,反正都是假的”他重新扣上了帽子。弟弟的氣息消散了,雜~種的嘴臉便露出來了。“不過我很好奇,我姐姐用一個牧場買來了我的伯父,又用什麽籌碼買下了你呢?”
“如你所見,她救了我的命,帶我從監獄裏逃了出來”
“這完全換不來三根手指,我又不是個傻~子”
咖啡色鬆鼠玩味地看著他:“救命之恩還抵不上三根手指?”
“那要看是哪三根了,如果是用來握筆在罪女臉上畫花的那三根,那便抵不上”
昏暗人笑了。“果真不能拿十六歲來看待你啊!”
“所以能用成~人的角度跟我坦白些嗎?”格林說。
“尊重”安格?麻洛卡說:“也許你現在還不能理解這個。她給了我尊重和信任,我這條命就是她的了”
“也許我能理解,但雜~種不需要尊重,甚至是尊嚴。因為無論我們頭上戴著多麽尊貴的禮帽,骨子裏還是自卑、還是憤懣、還是駐紮在陰影下苟活,又討別人的諂媚做什麽呢?雜~種最實在了。那我們就聊點實在的吧。我姐姐有沒有告訴你那位老哥姆洛是什麽顏色的眼珠和頭發?”
“黑色的眼珠,銀白色的頭發”鬆鼠說:“但他女兒的頭發是褐色的”
“褐色很好,比銀白深沉,又容易上色,我要染成褐色”格林頓了頓,看向一直凝望窗外的小妖精。“鼠灰與銀白相隔不遠,這小家夥就不用染了吧?”
“當然不用。商人為她撰寫的身份是哥姆洛摯友的遺孤,她將以寄宿客的名義入住哥姆洛老人的牧場,我們需要在一個屋簷下相處三年,直到她成年能去奧梅拉尋找她的父族為止”
“奧梅拉?那兒距離馬西斐爾隻有三個寸陰的距離”
“但對於一隻剛出生一年的小馬來說還是太遠了”安格?麻洛卡笑笑:“當然了,選擇權在她手上,我們無權幹涉”
也同樣沒有義務去幫一個孤苦伶仃的兔崽子尋親吧?格林的視線落在沙羅瘦削的肩膀上。自上車落座後她便緘口不言,同其他孩子一樣望著車窗外倒退的樹木和公路,那雙顏色熟悉的冰藍眼眸半晌才合一下,流動著不屬於六歲孩童的深沉。
“已經這麽遠了,你還記得住嗎?”格林突然問。
小妖精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沉默的盯著窗外。
“我們還有半小時的車程,但現在距離天黑已經不到半小時了。別再妄圖記住每一棵樹的模樣了,天黑了,所有的樹長得都一樣,也許在馬眼裏還會相似得更早一些”
小妖精的眼珠稍稍滾動了一下,用沒斷奶的聲音回答他說:“馬族眼神不好,但萬幸還認得清畜生的顏色”
格林失笑道:“你這兔崽子,這麽記仇啊,枉我還以為上次在酒崗你請我喝酒是想跟我冰釋前嫌呢!這麽小氣的馬,不怕我拉開車窗直接把你丟下去?”
執拗的冰藍輕蔑地望向他:“你盡可以試試看”
亮橙色的雜~種搔了搔耳朵,逐漸貼近小妖精的臉,毫無誠意地感慨道:“明明是一樣的顏色啊,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啊!”他的眼眸停在沙羅鼻前三指處。“從來沒仔細看過別人的眼睛吧,小家夥,這個距離夠近了嗎?夠清楚嗎?現在告訴我,你看到的真的是一雙畜生的眼睛麽?”
沙羅狐疑的望著那片清亮透徹的橙,半晌道:“我不相信你”
“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格林鬆了鬆肩膀,將臉龐自小妖精麵前移開。“女孩膽小是件好事,勇敢這東西同愚蠢一樣,絲毫不值得女孩為之驕傲炫耀。永遠別相信你看到的,最好也別相信你聽到的。大多時候耳朵同眼睛一樣不能信賴,即使是馬族”
“你說的沒錯,但女孩最應該防範的就是雜~種的舌頭”沙羅語出犀利,夾雜著嚴冬的氣息。
格林微微一笑。“謊言是雜~種的語言,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你最應當提防的還是自己的眼睛”他湊近小妖精的耳朵,手臂貼著微涼的車窗玻璃。“知道嗎,我凝視了十幾年你這樣的眼睛,已足夠了解它的始終了。迷幻的冰藍在我這就跟玻璃一樣透明,你的心思是瞞不過我的。這也是我唯一敢於信任自己的地方”
毫不意外的看到稚~嫩的冰藍蕩起了漣漪,他微笑著將兩張鈔票塞進沙羅尚且扁平的胸脯裏,而後伸出手摸了摸環繞著那雙冰藍的眼睫,歎息般感慨道:“它是唯一能讓我成全和妥協的東西了,但願你能保管好它”
說罷他一手推開車窗,在微涼的夜風撲上深邃的亮橙之前一把抓過沙羅鬆軟的兔毛裙擺,將驚愕的兔崽子丟出了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