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厭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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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諾加陰沉著臉將手裏破舊的鐵皮水桶重重地放在地上,桶中活泛的死水濺射~出來浸~濕~了一個正操著拖把胡亂拖拽地板的漂流客的鞋子。他凶狠地抬起頭來,泥漿色的皮膚搭配著土黃粗厚的體~毛使他看上去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但那怒氣實在稀薄,在撞到羅諾加粗~壯有力的臂膀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了。他憤憤不平地吐了一口痰,企圖以此來彌補自己的自尊,但沒多久又憤憤然用拖把將其擦抹幹淨了。反倒是他身邊一個臉上帶著瘀傷和紅腫的稚~嫩男孩一直惡狠狠地瞪著高大的羅諾加,但直到羅諾加提著髒兮兮的汙水離開甲板,他的拳頭和舌頭也沒能造出任何聲響。
真是令人焦躁的海洋。
羅諾加將粗糙的麻衫袖口擼到手肘處,倚在欄杆上點著了一根又硬又澀的海煙,但隻吐了兩口煙圈他便把它碾滅了。名副其實的難抽。
巨犬厭惡大海。它的浩瀚和深邃總能令他憶起些他想要刻意回避的事情。
在遙遠到不可名狀的軍旅生涯裏,他曾作為海軍陸戰體驗兵保衛過一片海。那時候的少年好戰又天真,他們瘋狂地愛戀著酒精和焦油,同時又痛恨著自己沒能生活在戰爭年代、無處大展身手。
至今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杯酸柚酒的色澤與氣味、入口的微辣和醇香,還有一起舉杯共飲的那些麵孔,每一張麵孔上的每一個表情,還有他們所處的那片海洋、那個港口裏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支旗杆和每一艘戰艦的名字,即使他是那樣害怕麵對它們。
在青澀的酸柚酒還沒散盡火辣的氣泡時,一場突兀的戰爭成全了少年們的妄想。戰爭在自詡為英雄的rén miàn前依舊不改本色的殘忍與強勢。無數子彈和鮮血落入海裏,既沒能貫穿它的胃腸,亦無法染紅它的深沉。它們像從未存活於世一樣消失了,但它們的確存在過。它們奪去了太多人的生命,又以此為由帶走了少年的青澀與天真,迫使他蛻變成了男人。
與他飲酒的兄弟大多落進了海裏成為了烈士,而他卻因生還而被國家授予英雄勳章。
那是用藍金合鋼打造的子彈頭,彈底烙著那個坐落在北大洲的政權的國徽,彈身則雕刻著英雄們的名字,一共有三十四枚,他和其他的戰爭幸存者都將其視比生命,但那些從未親臨戰陣、持槍搏殺的主宰者們卻是將其作為安撫人心的砝碼發放給被死神親吻過發絲的戰士們的。
在那枚凝聚了無數死亡與眼淚的藍子彈蛻變成執政者眼中的糟粕之前,羅諾加將它拋進了那片海,連同那個因存活而冠名的英雄和他的人生。
從此,他再沒喝過酒。
他就是從那時侯開始憎惡海洋的。假如烈士的骸骨落進了土地裏,他們將在緩慢的沙化中獲得永恒的寧靜,苟活者亦得以緬懷和祭拜。但海洋的肚量太大了,渺小的生命於它來說與一縷陽光、一陣清風沒有什麽不同。它吞噬了他們的血肉骨骼,卻又以流沙潮汐帶動著,使他們生前身後都不得安息,隨汪洋動蕩征塵不止,又逼~迫著卑微的苟活者從每一片海的每一條波紋、每一次潮汐的側影裏遇見那些消融在深淵裏的魂靈,反複剖析著他的恥辱與愧疚,令他永遠喪失了直麵海洋的勇氣,成了一個焦躁易怒的懦夫。
而這艘船和它腸子裏的家夥則把海洋的灰麵揮霍到了極致。
他們所乘的是一艘常年跑黑角的偷渡船。據秋刀吳所言,這艘令人絕望的船是當天所有停駐及途徑寸陰的黑船中性價比最高的一個,雖然它沒有克莉斯汀娜號誘人的風帆和飽滿的夥食,但也從未上過他國或五大洲jǐng chá的記名冊,理應是越獄犯的佳選。
可它的miàn pí實在不堪入目。船體臃腫破舊,甲板粗糙又像是被澆過焦油一樣油膩,桅杆破得像寸陰麵包田裏賣熏玉米的老太婆那布滿了補丁和窟窿的圍裙,欄杆的漆被刮得斑斑點點,像個受虐的女支女。即使與菜農的貨船相比,它依舊寒酸得像是乞丐,但它的船身卻刻印著‘貴賓號’三個字。
但隻有禿頭卡夫船長和他的私人武裝隊會這樣扭曲它的美,船上的家夥們沒有一個是這樣稱呼它的,他們都叫它發~情狗號,即使那無益於任何人的自尊。
發~情狗號自卵~子島啟航,東北向航行經東路亞島和黑天島抵達惡魚灘(寸陰偷渡港口之一),而後西北向航行穿過月亮海諸島經紅糖海峽留滯七果群島一周,最後自紅糖海峽西南擦過艾裏克特列島泊於鑽石島。羅諾加等人隻乘其到達七果群島,銀灰色的貓在那兒的垃圾港口裏擁有一艘小船,他們將搭乘它繼續北行渡過粥海登陸無舌島。
無舌島——聽到這個名字時羅諾加不禁舌根泛酸水。那個以強權和暴虐聞名、遺留下無數條會說話的舌頭的黑市小島實在不是什麽好去處,連死亡商人和奴兵都鮮有涉足,銀灰色雜~種執意紮進去定然是要施展什麽大計劃的,而且多半不是什麽吉利事。然而除了凶兆,羅諾加對此行幾乎一無所知。傭兵無權逾越和幹涉任務以外的事,在任何一場雇傭交易當中,最危險的從來不是刺殺對象,而是雇主自己。故傭兵法則增添了一條有一條的棱棱框框,企圖把兵士們釘得離雇主遠遠的,但每年被反雇傭的兵士殺掉的雇主依舊數不勝數。手持尖刀身染鮮血的賣命者是無法被規矩釘刻的,但終歸有東西能牽製住他們。
對於羅諾加來說,這種東西叫榮譽。
為了補全他用以立命的正義與榮譽,他付出了此行的代價換取了前首領女兒的童年和人生。從今往後,沙羅?雷布所獲得的一切都將成為這個流浪傭兵胸前的勳章。也許那無益於他的大計,甚至還會害他在半路折腰、因小失大,但向來崇尚榮譽勝於生命的他走不出教條和思想為他描繪的正義版圖,也習慣了不留下汙點的榮耀人生,雖然作為一隻雜~種貓的狗腿也同樣不光彩,但他沒得選擇。
在抵達最終目的地之前,謹慎的貓咪不希望她的小隊出現任何差錯,為此她寧願跟垃圾糟粕混淆在一起掩人耳目。她強製剝奪了秋刀吳的扳指和西裝,丟給他一件發黃的T恤和洗白的牛仔褲,還勒令他把那雙價格不菲的牛皮鞋扔進海裏去喂魚。她用一身粗麻布衣將羅諾加塑造成了貧窮的勞苦力,自己則套著一件發舊的藍色棉布長裙、戴著藏藍色的棉質發帶、額前還剪了細碎的劉海,打扮得像個小村莊裏走出來的純樸少女。
“不好意思,巨犬先生,勞煩借用一下你的胳膊”登船之前,銀灰色的雜~種突然提出請求,並在羅諾加還未能及時反應時就輕輕挽上了他結實有力的手臂。
天哪,那可真小鳥依人。羅諾加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頭。
“嘿,兄弟別緊張!”事後,秋刀吳笑著告訴他:“她隻是在極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而已。看到船上那一排油乎乎的私人武裝了嗎?還有那幾個守在艙口的雇傭水手?她穿成這副可憐樣,假如不挽個男人進去,他們就會肆無忌憚的摸她的屁~股、掀她的裙子,也許還會把手伸進她的胸脯裏捏。別這麽吃驚,這是常有的事。這種船上可沒有紳士和英雄,這兒的男人全都被海煙和酒精換了血,隻會吹擂自己的苦難,從來不懂得尊重別人。他們還當自己的窮困是氣運不好呢!女人於他們來說隻是被欺侮、踐踏的對象而已。對付這些混賬,肌肉比法典更管用”
“但我以為她會挽著你”羅諾加說。
秋刀吳沮喪地扁了扁嘴。“肌肉比前男友更可靠,我認輸”
貴賓號的甲板粗糙油膩,各式細小的爬蟲在縫隙中鑽來鑽去,然而船艙比夾縫更擁擠。客艙是屬於船員和富人的,貧瘠苦行者的血肉隻抵得上劣質貨品的價錢,所以他們隻配同粗糙的木頭xiāng zǐ和鐵器一同擠在狹窄陰暗的貨艙裏。
他們來自別人能想象到的世界各地的山川嶼海,承載著雜亂無章的血脈,擁有各種顏色的皮膚和眼睛,操著各式腔調的方言,穿著粗糙奇異的衣衫,有往返於多個島嶼的礦石販和香料商,也有居無定所的麵包師傅和力工,當然,小偷、女支女、乞丐、騙子也穿~插其中,越獄犯亦然。
這些人蜷縮在狹窄的貨艙裏,有的抽煙,有的打牌,有的靠在肮髒的牆皮上呼聲大作,還有的婦女幹脆在人群中哺育嬰兒。
三人尋了一處僻靜的拐角坐了下來。貓咪從單薄的行囊裏摸出了三罐寸陰本土釀造的廉價魚血酒遞給兩人。秋刀吳將一布袋wěi zhuāng成醃製椰果的寶石們攬進懷裏,幹脆的接過酒罐並灌了一口,羅諾加則頓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喝酒”。貓咪沒有多言,顧自扭開了自己的酒罐。
“老實說,釀這個酒,簡直就是浪費水啊!”才喝了兩口,秋刀吳就開始抱怨。
“寸陰的水已經比血貴了”她的聲音平滑冷漠,正如她的銀灰和墨綠。
她平淡的舉起酒罐,如嬰兒吸乳般緩緩地吞咽著酒汁。她用企圖灌醉自己的方式詮釋著她的清醒。
她跟龍馬凱爾實在相差甚遠,羅諾加想,她甚至不像是個貓刺客營帳的戰士,即使她承接著貓先生的姓氏。
刺客黨裏中博愛派和愛爾樹教徒居多,平衡的思想環境下也孕育出了不少不遜男人的女戰士。剛加入貓刺客營帳時,羅諾加認識了“粉紅衫”美西莉?秋迪、“小蝙蝠”黛西?多咖,他甚至還跟隨過奶油色皮膚的紅眼鶴伊芙琳?多拉曼。加入龍馬小隊後,“小綿羊”南朵的傭兵小隊是他們最要好的合作夥伴。傭兵團裏走出來的戰士從不小覷女性,但銀灰色的夏塵卻令羅諾加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優秀的女戰士多數都擁有一雙別具魅力的眼睛,它們同其主人一樣,懂得如何利用自身資源來達成目的。它們在麵對男人時魅惑妖~嬈,在麵對下屬時剛勁銳利,在麵對敵人時睿智冷靜,又不時迸發出嗜血求勝的渴望。擁有這樣一雙眼眸的女人無論處於何地都是不可能被人忽視的,何況大多時候她們還很漂亮。
但夏塵卻是丟進人堆裏不易察覺的那種女人。她生得還算標致,卻將自己wěi zhuāng得太過平庸。她那雙眼睛圓潤飽滿,瞳仁深邃勻稱,但大多時候都是平靜而冷漠的,像一潭死水,從根本上就失去了了令人挖掘和著迷的力量。隻有列罪遊街的那次羅諾加從中見識到了一抹飛馳而過的怒火,但那實在太短暫了,令人提不起任何興致。何況那潭墨綠色的死水還不時閃現出因自卑而催生出的孤傲,這使得天生被征服欲主宰的男人隻想將她斬於馬下,而非擁入懷中。聰明的女人懂得把自己的智慧運用在笑容、嘴唇和屁~股上,但她卻執意要把她的才華藏匿在墨綠之下。這樣的女人是很難討到男人的喜愛的,除非她的美貌實在傾城令人無法釋懷,但夏塵的容貌顯然並沒有那麽驚人。也許她身上另有魅力值得秋刀吳為其傾心吧!
隻能被男人視作征服對象或是競爭敵手於任何一個女人來說是一種無可彌補的悲哀,夏塵將為此喪失許多女人可以獨享的特權和路徑,也會因其衰落的情商失掉如龍馬凱爾那般強盛的首領凝聚力。這全然不是一位優秀的戰士應隨性摒棄的東西,但事到如今,羅諾加寧願相信她深埋在死水裏的智慧足以填補她失去的一切空缺,也不願在行程初始便浸泡在絕望裏被悔恨纏身,尤其是在這令人焦躁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