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場烈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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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心之火已燃燒了七天七夜。

    那是太陽領主耶柯西的怒火,封存在雲霾之甕裏,由鬼麵人雙手奉持以太陽鳥羽和冷血獸筋凝成的策梗將其引出。引出的火種隻有豌豆大小,伏在策梗上吸吮幹筋和鳥羽時乖巧得像隻沒斷奶的兔子,可一旦觸碰到了飽滿充盈的**,它將迅速擴大幾十倍的身形、化為黑心紅光的烈焰吞噬掉肥~美可口的獵物。

    盧瑟琳娜是親眼目睹著那團不詳的黑火燎上犯人們的脊背的。

    那時犯人們已在鬼神灶的火山口裏被吊了一夜,全身燒得像香腸段一樣紅腫,又被喜熱的火盈蟲爭相叮咬,皮膚開始大麵積起疹潰爛,被獄卒拉到太陽領主塔判罪時已辨不清麵目。尤其是那位可憐的耶柯西養女,她甚至是被抬到領主塔來的,銀灰色的長發也被燎成了一團焦黑的枯草,幾乎下一秒就要斷氣。

    寸陰的太陽從不擅長等待,故在宗教法庭掌控司法的年月裏,判罪與處決是接連進行的。這對於罪犯來說或許是一種慈悲,他們不必被困在潮~濕的牢房中感受死亡被放緩拉長的痛苦與恐懼,結束得利落幹脆,隻流一次眼淚足矣。

    隻有在涉及罪情嚴重的犯人時,寸陰人才會把判決日稱作火罪日。

    火罪日前夜,太陽領主塔以熄塔告知眾人。火罪日不宜開葷,不足八歲的孩子都要吃糖塊驅血氣,凡是家中有女性的都要備葦葉茶潑灑門檻以免招致不詳。

    火罪日當天,趕到太陽領主塔前圍觀判罪行刑的人群比那場終以暴虐收場的列罪遊街更加狂野放肆,南冰板和火山群東段的街道被群眾塞得滿滿當當,甚至連最不親人的爪哇火山腳處都排著密密麻麻的人。

    寸陰民眾的參政意念總是格外強盛,也最擅長安慰自己。

    以往的火罪日是由大祭司宣判罪行開始的,但今年的首批火罪犯人在被宣判罪行之前已在鬼神灶的唇口處受了七個小時的火刑了。

    這是新任鎖鏈人的權威,布西?巴格齊納爾的殘忍。

    而他才剛剛贏得選舉,上任還不到十二個小時。

    他對敵從不手軟,金色少女想,所以他的敵手與日俱增。

    今年的第一個火罪日與春臨日的太陽祭典間隔太短,故隻有六名罪犯需要被判決。

    其中四名將被冠予火罪的便是一月之前列罪遊街的罪犯,包括太陽領主之養女夏塵、太陽宗教之鬼麵昏暗人、無神論激進派邦克和他在列罪遊街儀式上意外身亡的哥哥冬克。還有兩名尚待裁決的普通犯人,一個未成年的雜~種shā rén犯和一個酷愛盜竊女士內衣和香薰的變~態。

    在嚴肅古板的開路人念完耶柯西那長長的教條之後,新任鎖鏈人踏著一雙反光的黑軍靴、身著紅色為主的太陽神袍走到領主塔前,恭敬的對寸陰自治會議的監督代表和宗教方的祭司各鞠一躬,而後緩緩地把火罪的繩引吞進了自己的舌根處。

    “真抱歉在這種時候接替了這個職位。阿斯戈?貝彌是我非常崇敬的前輩和老友,太陽普照下的所有人都當奉以更多的時間來緬懷他的偉大、悲痛他的離去,但罪神不允許我們喘息。是耶柯西教化了我們,令我們擁有了在悲痛中臨危受命、直麵陰霾的勇氣,為了承接貝彌的太陽遺誌,我隻能放棄他死去的身軀,別無選擇”

    一個誠摯的騙子。盧瑟琳娜心道。她披著厚重的海熊皮連帽鬥篷蜷縮在人群裏,將耀眼的金發全數藏於兜帽之中,絲毫瞧不出金色少女的影子。阿斯戈?貝彌在世時從未向床~伴提及過巴格齊納爾,他的那些朋友——已全數死在了那場遊街裏——也陸續爬上滾下過她的床,亦沒人提過巴格齊納爾半句。他們至親也隻是生澀疏遠的上下級罷了,精明如阿斯戈怎麽會同青澀的布西結交共謀大事?她在心底輕笑出聲。狂妄的小布西,承接著巴格齊納爾的血脈,卻吐露著雜~種的語言。

    “弑神、謠傳及逃獄的罪責將於今日降下,火犯已然認罪,寬厚的耶柯西將給予其最透徹的死亡,以黑心之火洗滌其靈魂,並仁慈的赦免其在死後墮入火獄”了無生趣的說辭突然戛然而止,新任鎖鏈人如岩縫一般整齊嚴肅的嘴角出現了一絲鬆動。他彎下腰,對諸多身份低微的平民乃至圍觀的雜~種鞠了一躬。“實在慚愧,無能的我沒有阿斯戈那般睿智靈活的頭腦能讓大家在領主仁慈的黑火下寬恕他們所犯下的人命血罪,所以在他們接受太陽的懲治前,我擅自將他們墜進了火獄。今日,我將身為罪徒同他們一起接受耶柯西的懲罰”

    說完他脫下了那袍子——當然不會像愚蠢的太陽養女那樣將它丟出去——交付給磐石一般的開路人,而後赤~裸~著白~皙精幹的胸膛,虔誠的跪在了燒得通紅的火罪犯與另外兩個瑟瑟發抖的犯人中間。

    人群瞬間沸騰了。青澀的年輕人和固化的庸人們高喊著“耶柯西萬歲”“寬恕巴格齊納爾”和“鎖鏈人”,柔軟的姑娘則多數為他含淚側目,甚至還有人脫下了自己的皮袍欲裹在他身上,但統統被治安jǐng chá攔了下來。

    失敗的巴格齊納爾,金色少女心道,一個嘩眾取寵的蠢貨。列罪遊街的傷亡帶給群眾的怒氣全然不是太陽的黑火之刑可以抵消的,曆代太陽仆從總是在死人和其遺族上大做文章來消減群眾的怒火,使更多人在fù chóu的快~感中向耶柯西靠攏。但酷似繆基的小布西啊,竟然獨攬了這堪比黑火的人心之怒,史無前例的承擔起這罪責、將人心全部吞至自己名下,當真不懼成為妒恨和打壓的靶心嗎?

    震蕩與呐喊聲中,盧瑟琳娜披著被清晨的微雨浸得有些發重的海熊皮擠在人群裏望向領主塔的尊貴坐席——大祭司安格瑪的麵色總是那樣平和,除了那銀灰色的貓咪裹著神袍參加祭祀的那次;一級教徒團大多表情嚴肅,但其中不免摻雜著些許鄙夷;佇立於坐席背後的鬼麵人們是不敢有多餘的表情的,戴上那miàn jù,人人都隻露著一張被鎖鏈緊緊扣上的嘴巴,盡心竭力的扮演著罪神的角色,而正巧,其中的一位鬼麵已曆經了鬼神灶的火獄,正渾身焦黑的跪在下麵即將成為真正的罪神。寸陰自治會議這邊更為整齊劃一,議長黑利利比一如既往地袒露著空殼似的假笑,議員們亦然。他們可比太陽的仆從們成熟得多了,就連那才高出桌子一小截的勤務童都是一臉虛假的淡漠。她掃了一遍又一遍,白家的人沒來。她有些沮喪,又倏得鬆了一口氣。

    看來憎惡布西的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但我要第一個殺了他。金色少女在心底惡毒地起誓,就像殺掉繆基?巴格齊納爾一樣。

    人群的喧囂和清晨的微雨一同沉寂在疲倦當中。

    肥胖的飛鼠迪裏馬歇羅?瓦傑代替鎖鏈人主持火罪儀式。瓦傑最實在,從來厭倦賣弄文藻,這次更是連象征性的痛斥都懶得講,直接命鬼麵人用策梗將黑心之火引出,再燎到僅剩的三名火罪罪人的頭上。

    犯人們的慘叫聲如滴入油鍋的水滴一般瞬間泵炸出來。厚重的人群中隻有少數激進者用尖叫表達著快意,多數人都隻是靜默地看著那團令人發怵的黑火緩慢地吞掉罪人的皮肉,露出陰森白亮的骨骼來。

    黑心之火從不留痕。盧瑟琳娜憶起幼時同太陽的兄弟姐妹們熟閱的教宗,教宗上以清晰剛正的字體記錄著這團火的始終。黑心之火以至深之惡為源燃起,以善念救贖終結。被黑心火吞噬的**不會留下殘骸或是骨灰,隻會留下一具仿佛用化學製劑剝離出來的鮮亮白~皙的骨骼——連個灼傷都沒有。有人曾敲開過一位死於火罪的犯人的脛骨,被烘幹的骨質如細沙般流出,徒留下堅實的骨管和嵌在關節處的三枚鋼釘。火罪犯人的遺骨大都被火山烏銜去築巢,偶爾有些心術不正的世外術士會出高價尋空骨管,然後自己鑽磨成笛子,賣予邪~教能賺不少錢。

    在不加黑胡椒的焦糊烤肉氣味漫出來時,金色少女拉緊了自己的鬥篷,憐憫的望著可憐的火罪犯人。他們的miàn pí在承接黑火之前便被鬼神灶的獄火燎得焦黑紅腫、看不清眉目了,如今又被這黑心火遊走了一遭,早已不成~人形。方才那倔強的貓還能尖銳的喊叫出聲,如今卻隻剩下半個脖子了。白亮的骨骼在黑火之中若隱若現、反射著陰森的光,叫人不寒而栗。

    可憐的貓,她是替我去死了。盧瑟琳娜沉沉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這位叛逆的姐妹最先tí gòng了友情的回報,可惜的是金色少女已無法報答她的友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