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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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境之中,四處和平,仙霧縈繞,幽靜宜人。

    唯獨誅仙台,天雷滾滾,森寒的鐵索上來,有無數仙人殘留的暗紅血痕。無人清理,無人在意。

    從小虛天殿到誅仙台,扶皇上仙一路都牽著阿緋的手,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仙官。

    那些仙官的表情多少有些意外和好奇,畢竟他們來之前做好了扶皇上仙會抗旨的準備,沒想到扶皇上仙二話不說,拉起阿緋就走在他們前麵,沒有半句拒絕。

    這反應簡單顛覆了他們對扶皇上仙的印象。

    雖然要受刑的人是那小丫頭,但扶皇上仙走在前麵,反倒像是眾仙官被他押送至誅仙台。眾仙官心裏居然沒有半點別扭,暗搓搓地想著扶皇上仙大概是不會真的把那小丫頭交出去吧。

    可直到扶皇上仙牽著阿緋的手,已經將她一隻手給縛住,眾仙官才瞪大了眼睛,明白扶皇上仙是真的要將阿緋交給誅仙台行刑。

    這邊扶皇上仙終於抬起了與阿緋交握的那隻手,五指鬆開,他盯著從自己掌中滑落的小手,雙眸明暗不定:“你知道為何帶你到此?”

    阿緋腦袋微垂,長長的睫毛一陣顫動:“師父不要綁住阿緋,這裏嚇人。”

    扶皇上仙做事永遠都是冷靜平淡,不急不緩,連把阿緋全身都捆住,也如貴族般優雅從容。他一邊扣上阿緋手腕最後一道枷鎖,一邊緩聲道:“我今日懲戒太素,那是她犯我弟子,而你身為不入流的精魂,不管任何緣由,與仙子毆鬥,終該被罰。”

    “罰?”阿緋猛地抬眸,無盡深淵下吹起的罡風,蕩起她如絲的墨發,發間的雙眼閃過一抹古怪又冰冷的情緒,但轉瞬即逝,很快就變得滿是委屈:“原來師父並不心疼阿緋。”

    扶皇上仙的動作一頓,麵上卻沒有什麽變化。

    他沒有回答阿緋,隻道:“你知道為何罰你?”

    阿緋盯著兩組手持雷電長刀的衛兵逐漸靠近,表情慌亂起來,開始掙紮,“師父怪阿緋與仙子鬥毆。但不是阿緋先動手的,她先打人!”

    扶皇上仙突然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望著自己的眼睛。

    “錯,我罰你,因為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扶皇上仙道。

    他用拇指摩挲著阿緋的小臉,滿臉肅色:“你仙體未成,如何打得過金身仙骨的仙子?她辱你打你,你就還手?愚蠢!難道不知道趕緊逃跑來尋我?她境界高法力強又如何,你天生靈體,隻要想跑,誰追得上你。”

    阿緋重化人形後,扶皇上仙還是首次這麽嚴厲的態度,斥得她連平日的撒嬌都不敢了。

    見她瑟瑟發抖的可憐樣,扶皇上仙微微移開了視線:“你這次算是幸運,對方未起殺意,倘若對方是十惡不赦的魔修,你一經挑釁就衝上去,有幾條小命給你衝?”

    阿緋心想若是魔修,她早把對方給燒得灰都不剩,但她麵上卻顫聲道:“阿緋知錯了,以後一定往師父身邊逃,師父不要罰我……”

    她話音未落,扶皇上仙已經轉身,留給她一個寬闊的黑色背影。

    “師父……”她悲聲叫他。

    這邊扶皇上仙挑眉,下巴微揚地俯看下方站立的紫衣男子,唇角一抹冷笑,並不說話。

    那紫衣男子服飾華美,衣衫上每一條紋路都是金銀線交織而成的雷電祥雲,他五官精致,與太素仙子有四成相似,氣度刻板嚴肅,又與太素仙子迥異。

    “扶皇上仙居然親自前來,真是稀客啊!”紫衣男子有些咬牙切齒。

    扶皇上仙風輕雲淡地道:“萬事皆有因果,打了你女兒,總要來交代一趟。”

    “交代?”紫衣男子眼中滿是嘲諷:“本王記得,拆了太素仙骨的,不是那天火異精而是你吧?”

    “是又如何?”扶皇上仙開口,“仙王現在要擒我?”

    第五仙王唇角抽了抽,他倒是想擒啊,發出的命令本是緝拿扶皇上仙,結果卻變成了阿緋,這結果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能在他眼皮子下動手腳的還有誰?又是虛天殿那位護短啊!

    十位仙王中,唯有掌管刑法的第五仙王最為秉正,也最為忠於仙帝,仙帝之令,他莫敢不從。

    如今仙帝明著做了手腳改了命令,他如何能改回來?

    第五仙王臉上神情幾度變化,最後終是把自己的情緒給壓了回去。兩個字從他牙縫裏蹦出來:“行刑!”

    跟扶皇上仙沒什麽好廢話的,打不得罵不得,但總有人要為自家女兒受的苦贖罪吧!

    兩組衛兵戴著雕琢古樸的麵具,十八人同時抬手,雷電刀刃交錯碰撞之間,魚走龍蛇般的十八道雷電直衝天際,分開雲層。

    阿緋的小臉刷地白了。

    她是天火不錯,但化形的靈體卻不是火。

    這誅仙台上的鎖鏈,一旦綁住,任何靈力仙元都會被禁錮,隻能用身體硬抗接下來的懲罰。

    仙人的身體也就罷了,最多受點苦,可阿緋的本質是魔。

    這誅仙台主要是懲罰叛亂的仙人和墮仙,仙者叛亂、墮落,便是邪魔,所以十八道雷電又有個別稱,“滅魔”。

    雖說仙王之令並沒有讓阿緋身隕,滅魔雷電威力也不至於要了阿緋的小命,但魔的天性,讓他們對這類克星一樣的東西懼怕。

    “師父!師父!”阿緋哭喊出聲,眼眶都紅了,顫聲道,“阿緋真的錯了。放開好不好?”

    可惜扶皇上仙並沒有回答她。

    眼看著空中的雷電呼嘯而至,阿緋認命地閉上了眼睛。雖然哭喊聲依舊,但在長發遮掩下,她的表情一片木然,如冬日冰霜。

    怕是有點,但也不至於讓她有所動搖,做戲的聲音和眼淚,信手拈來,毫不猶豫。

    隻是對她來說,很久沒聽到懲罰這種詞。

    懲罰這東西,伴隨她有意識起,就沒間斷過。

    有了意識,來到這個世界,什麽還不懂的一開始,麵對責罰她求饒過。因為天火體質,不喜陰邪之處,她被綠焰魔君狠狠地抽打了一頓。

    哭是痛的一種本能反應,她哭著求停下,豈料最後卻落得被削去四肢,扔在腐水裏的下場。

    魔域的腐水,又臭又腥,泡在其中,與其接觸的斷肢傷口,如萬蟻噬心,折磨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對黑暗陰冷、冰寒的水的厭惡,隨著時間推移變成絕望。她還記得她望著自己不斷腐爛的身體,耳邊反複回蕩綠焰魔君的冷聲。

    “哭給誰看!這個世界上沒人可憐你!你就是個工具,一個工具不需要感覺也不需要感情!”

    可是她有感覺,也好痛啊……

    但她不敢再求饒流淚,因為綠焰魔君說過,求饒一次斷四肢,哭泣一次扔腐水。

    天地靈體,斷肢重生很快,沒忍住破了禁,哭了求饒了,重新被削成人棍。

    魔域中人心狠手辣,時間一長,多被折磨幾次她就能忍住哭了。

    懲罰什麽的……

    她早就習慣了。

    滅魔雷電的痛楚,沒有如她想象中那樣降臨身體。

    阿緋緩緩睜眼,視野卻是一片黑色。

    和她過去被懲罰陷入的黑暗不同,這片黑色是扶皇上仙的衣袍。

    混合著丹爐藥香和三昧真火火氣的味道,是扶皇上仙懷中特有的味道。

    扶皇上仙把她鎖在臂彎中,連電光都沒讓她看見。

    但他不是幫她隔離了懲罰,而是代她受了。

    隔著他的胸膛,她能感覺到滅魔雷電攻擊扶皇上仙後背的反震力。

    阿緋有些愣住。

    扶皇上仙不是她,又沒有被捆住,為何要硬抗,不用法力抵擋?

    半晌,她才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師父不是要懲罰阿緋?”

    “我是要讓你記住我為何罰你。”扶皇上仙一邊幫她接下所有雷罰,一邊還能語調平靜地回答她。

    阿緋呆呆的,饒是她被訓練多年,也沒跟上扶皇上仙的思維模式,明明是他說要懲罰把她捆住,這會兒又把所有責罰擔下,不讓她受到一絲痛楚。這叫懲罰?這時候該做什麽反應該說什麽話,她沒了方向。

    她在他懷裏圈著,扶皇上仙自然沒注意到她驟變的木然目光。

    第五仙王也沒料到扶皇上仙會這樣做。

    “你這是何意?”

    扶皇上仙嗤笑一聲:“仙王可滿意?”

    第五仙王本就想對付扶皇上仙,可對方這種就算被烤焦後背也悠然從容的模樣,反而讓他提不起一絲報複的喜悅。他看得心頭火大,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十八道滅魔雷電,整整落了一個時辰。

    扶皇上仙沒有讓一道落在阿緋身上。

    阿緋臉上的淚痕早就幹了,她呆呆地任由扶皇上仙的手解開自己的束縛,然後看著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又將她按在懷裏。

    “仙境中沒有比誅仙台更涼快的風,坐會兒再回去。”扶皇上仙淡淡地道。

    阿緋感覺到他膝蓋一軟,倒坐在誅仙台上。落地的瞬間,他渾身繃緊,應該是觸碰到了傷口,痛的。

    圍觀的眾仙早就散去。

    本來以為會看一出扶皇上仙反抗仙王的戲碼,結果中規中矩的,也讓他們失了興趣。

    阿緋伸手往上探,摸了摸扶皇上仙的臉。

    “師父,你臉全濕了。”

    黏糊糊的,全是汗水吧?阿緋心想,是疼的嗎?

    “吹一下就幹。”扶皇上仙硬邦邦的答。

    阿緋沉默地蜷縮在他懷裏,腦子裏一會兒是魔域的生活,一會兒又是扶皇上仙的臉,她第一次覺得思緒特別混亂,混亂得不知所措。

    扶皇上仙也沒再出聲,柔和的仙元在他周圍蕩漾,在這空寂又冷肅的環境裏散發淡淡的白光。

    “你啊,你……”寂靜中,響起了仙帝的歎息。

    仙帝一身輕裝站在扶皇上仙麵前,搖了搖頭:“何必呢?”

    第五仙王再不高興,他這不是改了命令嘛。

    扶皇上仙道:“我不需要你因我為難。”

    仙帝一怔,模糊的五官中,精亮的雙眸凝上暖意。眾仙都道他護短,可這最小的弟弟,人間長大,飽受磨礪,比起那十個,要懂事多了,他如何能不偏心?他想了想又罵道:“笨笨笨!反正又沒人綁住你,就不知道設個屏障擋著?”

    扶皇上仙突然一笑,望著跟前的兄長:“眾仙不是嫌棄我沒渡過劫,如此一來,也算嚐了雷劫的滋味。”

    仙帝:“你哄小孩呢?”

    扶皇上仙用手摸了摸懷裏阿緋的腦袋:“敢做就敢認。我敢拆她仙骨,我就敢受罰。我不需要格外開恩,也不需要原諒,但他們今天也該明白,動我的人,最好先掂量下是對我的責罰重,還是我對他們下手重。”

    他們也會明白,扶皇上仙寧願自己擔罰,也舍不得懷裏的人兒受半點罪。那小人兒簡直就是寶貝。仙帝心裏也就這麽默默嘀咕一聲,沒說出口。

    仙帝既來了,護短模式到底,不跟扶皇上仙廢話,直接將他扔進了他的鑾駕中。

    神獸長嘶,騰雲駕霧,很快把兩人給送回了小虛天殿。

    扶皇上仙的殿內,最不缺的就是藥。

    不過這次,卻是阿緋拿著藥,細細地給他塗在後背。

    她的動作小心翼翼,臉上卻麵無表情。

    扶皇上仙挨了雷罰,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輕鬆,回到殿內,幾乎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也沒多分神識去注意阿緋的臉。

    阿緋的腦袋從受刑到眼下,一直思考都沒有結果。

    久了,她心裏升起莫名煩躁,忍不住又問:“師父不是要懲罰阿緋?”

    扶皇上仙嗯了聲,道:“記住了?”

    阿緋還是不明白:“可是完全不痛啊。”

    拿綠焰魔君的話來說,不痛可記不住。

    扶皇上仙側身,單手撐著腦袋,抬眸看她:“不痛你哭什麽?”

    阿緋下意識地想說沒有,手一摸,卻發現自己淚水漣漣,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間斷的往下掉。

    她從未心慌過,此刻腦海中關於流淚要被折磨的回憶陡然與現實重疊,她居然忘記了向來的偽裝,慌亂地擦臉:“沒有。”

    修長好看的手指,按住了她的手。

    阿緋愣愣地看著扶皇上仙仰頭,嘴唇親上了她的眼角,溫熱的舌尖,將她臉上的痕跡,一點點舔去。

    這個時候,應該要轉頭,回應這個吻。要將唇舌都靠過去,跟他糾纏撕咬,直到聽到他難以自持的急喘才對。

    阿緋有無數種加深誘|惑的方案,卻沒有一個實施。

    扶皇上仙吻過她,又一把將幾乎懵了的她拖到懷裏抱住,滿不在乎地道:“哭什麽,雷罰而已。”

    她覺得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發出的,一字一句,清脆極了:“可師父代阿緋受罰了……”

    “你是該被罰,但我自然是要護著你的。”扶皇上仙的聲音漸漸疲倦起來,“管它雷罰還是什麽。”

    阿緋的腦袋在他脖頸邊拱了拱:“為何要護著阿緋?”

    “你是我的,為何不護著?”扶皇上仙閉上了眼。

    沉默一瞬,阿緋又問:“如果阿緋犯了錯呢?”

    “你不是才犯過?”

    她有種非要刨根究底的語調:“比這個錯很多,錯得沒法原諒,錯得非死不可呢?”

    扶皇上仙是真的精神不濟。他沒有渡劫的經曆,完全沒真實體驗過雷劫的可怕,修複雷罰耗費的法力,比他想象中更多。所以幾乎全身仙元都調動起來修複身體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阿緋跟平日的懵懂甜美完全不同,說的都是些低沉黑暗的調子。

    他隻是將她更緊摟住,一字一句:“有我一天,你亦與我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