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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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是一個晴日,半邊凸月露出了臉,掛在西邊天空,冷冷輕輕的。
酒樓裏宴席仍然在繼續,燈火通明,琴聲婉轉悠揚,在夜空之中飄蕩了開去。徐玫站在露台欄杆,眺望黑沉沉的寂靜小城,不覺熱鬧,反而更覺淒涼。
“玫小姐在賞月?”
“賀公子怎麽出來了?”徐玫微微點頭,禮貌問道。
來的是賀鳴,乃是山西賀家出身。賀家主要做的是藥材生意。隻是最近這些年看天下形勢,賀家的家主老爺子也早早注意囤積了一些糧食——
亂世一起,糧食才是最重要的東西。藥材布料什麽的,都是其次。
原本徐立前並沒有邀請賀家。是徐立行提醒徐立前,說大災之後防疫也很重要,藥材肯定也是需要的,又恰逢賀家的老爺子人在鬆江,所以也受到了邀請。而就在方才宴席之前,賀家反而比其他糧商更先表態說,願意勻出一萬斤大米來,表示對徐立前善行的擁戴之意。若是再需要藥材,隻要不虧太多,賀家也願意盡一臂之力。
這樣的表態,無疑是開了個好頭。
所以,這一場宴會,已然成功了。之所以裏麵還在熱熱鬧鬧的,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商人,做的不止是一樣兩樣的生意,聚在一起的話,彼此能商談合作的機會。有徐家人主持,氣氛肯定很好的。
賀鳴淡笑道:“不怕玫小姐笑話,本人有些不勝酒力,宴會久了有些氣悶,是以才出來透一透氣。”
賀鳴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風度翩翩氣質不凡,身上有讀書人的儒雅,又有幾分衣食無憂養出來的富貴之氣,且此時站在徐玫身邊之時,又仿佛有暗暗的藥材特有的幹燥清爽又微微苦澀的味道散發出來,讓他有了獨特的魅力,讓人印象深刻。
“賀公子懂醫?”徐玫問道。
“隻是家學淵源,對藥材算是比較了解而已。”賀鳴十分謙遜,道:“並不敢真正替人看診的。”言語之中,似乎透著一種敬畏之意。
“為什麽呢?”徐玫似乎好奇。
“生命沉重,若無十分把握,那是草菅人命。”賀鳴慎重地道。
“賀公子如此心懷慈善,讓人敬佩。”徐玫微微行禮,道:“倒是我言辭有些放肆了。”她與賀鳴並不熟,一直追問人家個人私事,實在有些不妥的。
“玫小姐是心思單純。”賀鳴道。
夜風很涼。
大麥走過來,給徐玫送了披風。
在徐玫穿戴披風之時,賀鳴轉過了身體避開,十分有涵養。
徐玫伸手拽了一下披風,繼續看著夜色,沒有開口。
賀鳴再次轉身回頭,一同看向黑夜,輕聲開口道:“玫小姐到過很多地方嗎?”
徐玫搖搖頭。她去過的地方實在不算多。
“這幾年,我倒是跟著家族商隊,走過了一些地方。”賀鳴微微感歎道:“江南的百姓,無論怎麽樣,比起許多窮山惡水之地,活的其實還算是輕鬆容易的。當然,在天災麵前,人力總是渺小,也是無可奈何。”
“是吧。”徐玫隨口應了一句,顯然沒有談話的心思。
賀鳴倒也識趣,很快借口與徐玫別過,回到了宴席上。
因為為的是救災,雖然有絲竹之音,但宴席總歸是不便太過熱鬧奢靡,又過了一會兒,也就散了。
徐玫走進大廳,就看到徐立前正與一名麵相略顯普通的青年交談。
“玫兒,這位是陸伯堅陸大哥。”徐立前向著徐玫招手,笑著委婉介紹道:“陸大哥之前去過徐家,同清姐姐是見過的。”
“啊,你就是陸伯堅嗎?”徐玫一邊行禮,一邊好奇打量這這個長相不算出眾的青年,見他神色清朗,謙遜溫和,於是對於這個將要迎娶徐清的青年人第一印象很不錯,笑著道:“我是徐玫,見過陸大哥。”
“陸大哥什麽時候再去姑蘇?”徐玫問道。
陸伯堅麵色微紅,卻也還算大方,道:“新年前臘月裏會有幾個好日子,陸家屆時會再入徐家行禮下聘。隻希望沒有失禮。”
關於陸伯堅和徐清的婚事,兩家已經有了口頭上的約定。程序要一步一步走,但最近天時不好,是以拖遝了這一段日子。但怎麽也不會拖到明年了。
畢竟,陸伯堅和徐清的年紀都不算小了。
“那挺好的。”徐玫微笑道。
“那是自然。”徐立前笑著附和一句,道:“陸大哥十分有心。考慮到了這之後一日比一日寒冷,所以準備了一些棉被棉服,到時候一並帶到南通去。”
“陸大哥會和我們一起?”徐玫問道。
“隻要兩位不嫌棄。”陸伯堅道:“在下也想略盡綿薄之力。”
整個江南,這一次數南通受災最重。
之前姑蘇是因為水利設施很好的緣故免於一劫,到鬆江後就是近海,雨水落在地上很快就回到了大海裏,隻是漁民不再能出海少了許多收入,說受災也不重,隻要天一晴,就能緩和回來。
而當船隻沿著運河北上後,情況就越來越糟糕。
雖然,天已經放晴了。
深秋的陽光已經不能烤幹雨水,反而讓白花花一片汙濁的水麵看起來更讓人惡心。尤其是河水淹沒過河堤,將兩岸樹木泡在水中隻剩下一些枯黃了的樹枝樹冠,而那些被浸泡的腐爛的不知是什麽東西的被水流衝刷後掛在那些枝杈之間,簡直觸目驚心,讓人不能直視甚至不敢深思!
徐玫漸漸不再出去。
但即便是眼不見,心卻依舊不能平靜。一日三餐的時光,也顯得格外艱難。
她不斷告訴自己:這樣的場景,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她不必有任何負疚之感。而不吃飯,顯然是極其不負責任不夠成熟的表麵,所以必須要吃……
一口一口。
往日潔白瑩潤的香米飯突然間仿佛粗糙的如同礫石,刮著她的喉嚨,難受的緊。
她一遍一遍地寫著大字,平複著心情。幸好,多少是有些用處的。
徐玫都是如此,徐立前看到這般情況之後,麵色可想而知。他原本俊朗的麵龐似乎一夕之間就變得黑沉消瘦,握著的拳頭和擰起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過,看起來很嚇人。
所有的商家的負責人都沒有跟來。隻是讓家族不大不小的管事帶著他們備下的糧食物資,跟著船過來了。再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陸伯堅,一位就是賀鳴了。
“小姐,剛才聽賀公子說,按照眼下外麵的情形,大水退去之後,瘟疫幾乎是一定要發生的了。他開了藥方熬了藥,讓我們注意防範呢。”大麥端了一盞茶色的藥汁送過來,對徐玫道:“婢子和其他人剛才已經領過一碗喝了,沒覺得太難喝。”
徐玫看了看藥碗,本欲搖頭,但想了想,問道:“賀公子開的是什麽藥方?藥材是哪裏來的?”
“開的是雄黃、板藍根、丹皮……等等,婢子沒有記住。藥材剛好也是賀家這次備下的。”大麥道:“但我們的大夫將藥方和藥材都檢查過了,並沒有不妥的。若是小姐不放心,婢子這就去抄一份藥方來。”
藥方是慣用的。
藥材也應該是好的。
徐玫有點兒不想喝,但轉念一想,便端了藥碗,一飲而盡。
味道還成。的確不難喝。
徐玫放下藥碗,問大麥道:“這兩天我都沒有出門,船上有發生什麽沒有?”
“小姐,婢子叫小紅來吧,她在船上比婢子活動的開呢。”大麥沒有回答。
徐玫“嗯”了一聲。
大麥收了藥碗,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小紅輕聲輕腳進來,行禮問道:“小姐,您要問什麽?”
“大兄情緒怎麽樣?”徐玫道:“其他人呢?”
“公子的情緒很差。”小紅低聲道:“看外麵那樣子,大家都是高興不起來的。”
“公子派了快船往南通趕,傳回的消息非常不好,說南通城附近方圓幾十裏的地方都全被淹了,一片一片的都成了大湖模樣,死了很多人,田裏的莊稼不能冒頭,肯定是顆粒無收了。”
“南通城幾乎成了孤島,僥幸逃到城裏的人將一個城擠的水泄不通,沒有吃的穿的用的不說,整個地方汙水橫流,許多人都生了病。城裏早就沒了藥,隻能躺在汙水裏等死。”
小紅咬著唇,眼中有水光閃爍,顯然說這些的時候她也十分難受。
徐玫聽到心頭沉甸甸的極不好過。她甚至無法想象,小紅描述的,具體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也不敢讓自己去細想。
徐玫閉了閉眼睛,問道:“那現在水退下去了些沒有?”
“退肯定是退了不少了。”小紅麵容依舊沉痛,道:“但水退下之後,什麽都沒有了,房屋家當,牲畜存糧,所有的一切,都全沒有了。隻能聚在城裏,看看是不是能熬到有什麽希望出現,活一命。或者等水再下去一些,就四散逃難吧。”
“那官府有什麽作為嗎?”徐玫問道。
“官府肯定也沒有什麽存糧的。就算想有作為,也沒有法子。”小紅道:“聽說城裏曾經有過民變,餓極了的老百姓衝進了官府,但卻沒有找到多少能吃的能用的。然後,許多人又衝進了富戶大家,說是將人家洗劫了一空。但婢子又聽說,那些亂民雖然餓紅了眼搶東西的時候十分凶殘,但卻沒有怎麽傷人性命。”
“現如今,城裏的情況是,不管官也好民也好,有錢人家還是窮人家,大家都在想法設法找吃的,活下去。也沒力氣衝突打架了。”
大家都沒有了,當然就沒了衝突。
除非,到了人吃人的時候!
徐玫立即將自己腦海之中可怕的想法掐掉。她沉默半響,道:“小紅,你去請公子到我這裏來。就說,我有話問他。”
小紅怔了怔,行禮出去了。
徐立前敲了一下門,走了進來。他看到徐玫清瘦了不少,眼中有些心疼,又露出些苦澀的笑,道:“說了不讓你跟來了……找我什麽事情?”
徐玫示意小紅關好房門,低聲問道:“剛才小紅說南通有過民亂……大兄,是不是你大河飯堂也參與了?”
徐立前眼中黯然,道:“你知道了。”
“能在餓紅了眼搶東西的時候還留意到不肆意傷人,那肯定是有組織的。而這種風格,實在同你那一次在衙門前靜坐有點兒相似,所以我一下就猜到了。”徐玫道。
徐立前點了點頭:“那邊情況不好,他們肯定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再說,若非是他們先動手了,後來再有人去搶大戶,隻怕情況會更糟糕。”
是啊,真正等到亂民暴動搶劫,肯定就是殺人放火無數血腥人命沒了!
“為富未必不仁。”徐玫輕聲道:“真因為富裕些就不分青紅皂白的全家喪命,那是最殘忍的不公和冤枉。”
徐立前麵容再苦,再次沉默。
頓了頓,徐玫問道:“那大兄,你準備怎麽辦?朝廷總歸有一日會注意到南通民亂,你的那些人,隻怕一旦被供出來,肯定是殺頭的罪名。”
徐立前臉色更加難看,一時難以回答。
徐玫看著他,又問道:“那大兄,朝廷到底會不會賑災?現在處理雖然晚了些,但肯定還能多救很多人的。尤其是賀公子還說過,多半會有瘟疫。”
“就算是天氣越來越冷,瘟疫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但大兄你再想一想,百姓們什麽都沒有了,沒有吃的穿的,沒有房屋棉被,接下來的冬天怎麽熬得過去!若是朝廷放棄了南通,隻當看不到南通的慘狀,所有的邸報上一個字不提南通的洪水瘟疫……那這裏的人們,十個人,能活下來一個嗎?”
“我讓京城商會的人當街遊行公告災情,攔了周太傅和文武百官上朝的路……動靜很大,朝廷不會不知道,皇上也不會不知道。”徐立前聲音之中透著冰涼的寒意,道:“但官兵驅散了人群,抓了幾個人。而後,朝廷開始動員京城上下進行募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