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煙塵一長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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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守將大怒,上林守將一向會拍馬討好,所以升官遠比他快。呼林已經被打下來,他才派這麽一小隊人去支援,這明明是去爭功嘛。他思慮再三,終於擋不住誘惑,也派出自己關中守兵向呼林而去。
他一走,剛才的西瞻人就進了城,拿到平城印信後又去上林告急,平城囤積著大軍的輜重,上林守將不敢怠慢,慌忙引兵來援,於是剛才還一身黑灰,大叫著呼林城破的“西瞻”兵,搖身一變,如狼似虎地衝進上林,兩個重城很快都被苑軍占領。額揚則關守將倒是謹慎機靈,可惜額揚則關在三個關卡中兵力本就最弱,又地處兩者之間,三城之間平時互有通道,方便互相馳援。現在這左右手突然一起發難,額揚則關的守兵隻抵擋了一夜,天明時分,三座關卡全部陷落。這是二十年來大苑第一次占領西瞻國土!
一夜破三關,青瞳的臉上才露出一點點笑容,上揚關一直和呼林唇齒相依,蕭圖南在上揚關燒毀了房屋無數,也殺死了十幾個百姓,青瞳恨得牙齒發癢,不能進內陸我還不能進你西瞻嗎?現在你們的退路全部堵死,休想再從雲中通過一步!西瞻人想活命,除非從我大苑整個國土打通過去!蕭圖南,你欠下的人命,我要讓你拿自己的命還!
然而比起後麵的殺戮,上揚關這十幾個百姓簡直不值一提。上揚關離定遠戰營太近,蕭圖南一觸即走,後麵越深入內陸,他停留越久,所到之處,殺掠無數,許多村莊被整個屠滅,沿途盡白骨,千裏無雞鳴!關中一帶的生氣,直到五年後才恢複過來。
甚至二三十年後,婦人還用蕭圖南的名字嚇唬夜哭的小兒,他那隻金鷹更是死亡之鷹,關中一帶的百姓看到活著的鷹都會不自覺地哆嗦。
四、阿黛
這是當時青瞳沒有想到的。她現在關注的是主帥,老將軍已經昏迷三天了,原來他的內心遠沒有外表那麽冷酷,他發著高燒,夢裏反複念著親人的名字:“承歡,孩子!爹很想你啊……遠征啊,阿黛……阿黛……我們的兒子死了……承歡也……你在哪兒?你也拋下我……阿黛!”
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阿黛你別走……”
青瞳歎了一口氣,拍拍他手背,柔聲道:“不走……”
周毅夫霍然驚醒,看清楚青瞳的臉。韓維已經走了,青瞳恢複成女子裝扮,穿著一身白衣,頭上的九珠鳳釵也換成了藍色,這是給夫君戴孝。
“公主,這是哪裏?”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來傾心傳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是現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貪戀於來自她的關懷。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後塞了個枕頭靠著,又端起藥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帥家裏,我們家被火燒了,還沒修繕好。”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雖然示弱,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小心夜裏襲營!”
青瞳道:“襲營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著吧。”
周毅夫呼了一口氣道:“西瞻沒占到什麽便宜是吧?”
青瞳揚起頭,誇張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們的對手是誰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將軍的得意弟子。”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牽,隨即歎道:“本來我想著有你和遠征一起守著,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現在遠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淚嘩地流出來,“我在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真是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這二十萬定遠軍怎麽辦?還有呼林城那麽多百姓怎麽辦啊?我怎能放下心……”
青瞳的眼淚也流下來,她強笑道:“死什麽死,你暴打我一頓就想死,我還沒和你算賬呢!怎麽就親人都沒了,我不是人哪?我嫁進你們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沒有資格叫你一聲父帥啊?”
周毅夫連忙搖頭:“你的父親是天子,千萬別這樣說,臣不敢答應。”
青瞳歎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當這父帥是師父的父,你知道嗎?活這麽大,我隻有兩次機會叫父親,其中還有一次是把我給人,你就當安慰安慰我吧。”
周毅夫還沒回答,突然有一個冷森森的聲音接口:“當他的兒女個個不得好死,你非要認他做父親幹什麽?”
“誰?”青瞳霍然轉身,見帳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黑衣女子,四十歲上下,膚色白皙,容貌並不出眾。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見到了那個傷疤,喝道:“原來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襲擊我的……”
“襲擊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錯,就是我。”
“你……你是……”周毅夫突然癡癡地看著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來。
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誰是周夫人!”然後轉頭對著周毅夫:“老賊,別叫我的名字!”
“阿黛!阿黛!你沒死……”周毅夫突然哭出來,“我以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沒有呼吸,我難過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嘔出一口血,昏了過去。臉色黃中透黑,灰敗得就像一張抄經的黃紙。
青瞳大驚搶上前,替他順氣,又過了許久,周毅夫才緩過氣來,隻是身子太虛無法說話,垂著頭低低咳嗽,血也一點點咳出來,沾滿他花白的胡子。
阿黛的聲音依然平靜,她冷冷道:“還沒死?你倒活得長久,這樣也沒咳死你。”然而青瞳卻發現她眼睛有些濕潤了。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啞,叫了一聲就說不出話,隻是咳嗽不停。
“婆婆!”青瞳叫她。阿黛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說了我不是這老賊的夫人,叫什麽婆婆!”
“婆婆!”青瞳又叫,“這和老元帥不相幹,你是遠征的母親,我當然要叫你婆婆,難道你不認他,連遠征也不認了嗎?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你啊!”
兩行眼淚從她麵頰上滑過,阿黛低下頭,輕輕道:“遠征,唉!”
青瞳又道:“承歡的死是他的錯,可是遠征的死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吧!”
阿黛歎了一口氣:“不能怪你,孩子!我開始真是恨不得殺了你,可是後來,每次去營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著遠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沒想到……好孩子,是遠征沒有福氣。”
青瞳借勢哭起來:“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為將,戰死沙場有多少人哪!現在遠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當寡婦呢?”
阿黛也忍不住流淚,將她抱在懷中。青瞳叫著遠征的名字哭起來,想著自己受的所有委屈,還有第一次打仗的緊張和焦急,全借此機會哭出來。這一哭直哭得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阿黛想起一雙兒女,也跟著大哭起來。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淚縱橫。
女人有時很奇怪,同病相憐的一場大哭,兩個人就一下子親近得很了。半晌青瞳收住眼淚,拉住阿黛的手問:“婆婆,你是回來和父帥在一起的嗎?”
阿黛立刻發怒,甩開她的手,“和他一起?這老賊害死我的女兒,軍營防備森嚴,我沒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當然!”回答的聲音雖響亮,底氣卻有些不足。
“好!”青瞳道,“我守住門,你去殺了他吧。霍慶陽就是趕來,也過不了我這關!”阿黛全身顫抖,兩隻手握了又鬆開,就是沒有前進一步。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軍營,就再沒有下手的機會了!”
“阿黛……”周毅夫癡癡凝視著她。阿黛上前兩步,看著他白發蒼蒼,突然很想哭。她轉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該如何是好,我不能為報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這裏,等你沒用了再來拿。”她說罷,轉身欲走。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幾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讓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什麽,你不是要留在此處幫……留在此處帶兵嗎?你要跟我去哪裏?”
青瞳道:“我現在已經是寡居了,和軍營裏這麽多男子在一起怎麽行?婆婆,你既然不殺元帥,我們就一起走得遠遠的,讓他這輩子也見不到你,也足夠懲罰他的罪過了!”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別……”他咳得無法說話,隻是雙眼還死死盯著阿黛,臉一下漲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青瞳拉著阿黛的手道:“別理他!我們走!”
她的聲音變得悠遠低沉:“讓他孤身一人,無人牽掛,沒有人關心他的冷暖,沒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讓他一個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讓他每天看著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著浮雲就想念你,讓他形容憔悴、身體消瘦……”
她用更慢的語氣說:“讓他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活在痛苦中,讓他再沒法歡笑,再沒法喜悅……”青瞳慢慢推過阿黛的身子,讓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臉,阿黛早已是淚痕滿麵了。
青瞳接著道:“這樣,他就會慢慢地、痛苦地死……他會一點點失去力氣,一點點失去生命。沒有一個人愛他,他再不會有溫暖……他一定會冰冷地、孤獨地死去……再也沒有機會看你一眼,再也沒有機會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沒有機會和你說他想你……”
阿黛掩麵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臥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摟住妻子。阿黛猛烈掙紮,喝道:“放開!”周毅夫知道一鬆手就再也沒有機會抓住她了,拚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內息,鮮血一口口噴出來。
“阿黛!你要走,還不如殺了我!”他發出男人的吼聲。
阿黛的胸口全被滾熱的血浸濕,她罵道:“老賊!你放手,老賊,放開我……”後麵的聲音已經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們留在屋子裏,她的眼睛裏也全是淚水。
周毅夫為他的國家奉獻了一切,該有些補償。他把兒子起名遠征,那且不去說他,然而他的女兒叫承歡,本想讓她承歡膝下吧。可如今——
承歡何處覓?
遠征人未還。
可憐這——
白頭將軍送黑發,三代公卿有誰憐?
蒼天問我何所求?
星河慘淡大江流。
不求玉帝多封賞,
但求直取強賊頭。
半生熱血灑疆場,
一路拚殺到白頭。
日暮蒼鷹歸幽穀,
夜半孤燈泣不休。
垂淚豈非親骨肉,
滴血何止慈母憂?
天公今宵憂似我,
寒星萬點漫北鬥。
五、條件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從房中出來,雙眼還是紅腫的。青瞳一見到她就道:“恭喜婆婆!”阿黛頓時羞紅了臉,瞪了她一眼低頭就走。接著周毅夫也扶著一根木杖走出來,氣色比前幾日好了不少。青瞳連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裏坐下。
周毅夫道:“公主,這事真是謝謝你!”
青瞳歎道:“謝我做什麽,關鍵還是她仍然喜歡你,否則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用!遠征去了,你需要親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實心中更需要你!這些年來,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認為她幹什麽來了?憑她的身手真想殺你還需要這麽多年嗎?”
周毅夫低下頭,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見他又難過起來,忙岔開話題:“父帥,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本事好的老婆你是哪裏找來的?”
周毅夫老臉有些發紅,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說。青瞳追問半晌沒有結果,撇嘴道:“看你寶貝的,說說都不行,我看當初她裝死的時候你分明就是知情不報。”
周毅夫掙紮著站起來道:“不是的!那時候她真的死了,沒有一點兒氣息!聖旨來了要承歡進宮,可那時承歡隻有十二歲啊!阿黛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雖然嘴上說一定要送,可心裏也是不願意的。”
“我就是勸她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可惜承歡的爺爺去年剛過世,要不然還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畢竟君命難違,我讓她想開些。誰知道她……她……”
周毅夫臉上現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經曆了一次那般生死離別的痛苦:“晚上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沒了氣息,留下信來罵我狠心,如今她自絕經脈,承歡又可以守孝了。”
他吸一口氣,眼睛又濕了:“我不死心,就那麽日日守在她身邊,可是七天過去了,她仍然沒有一絲呼吸,心也沒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親手把她放進棺材的。沒聽說過什麽方法可以閉氣那麽久,城中所有的醫生都說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沒死,這麽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麽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這是玄冰寒玉掌最頂級的保命功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沒死的不超過三個人,你個老賊當然不知道!”阿黛從外麵進來,手中拿著一塊熱麵巾,看到青瞳猶豫一下,最終還是過來給周毅夫擦了臉。
她又道:“練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無法自愈的傷或者中了足以致命的毒,體內真氣就會自然讓血脈停頓,自己再慢慢修複。血脈不流,一切生機都會消失,在外人看來就是死了。其實我的心一直在跳,隻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時間我的心才會跳一下,波動也極微弱,把脈是把不出來的。至於呼吸,這時候呼吸已經不通過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換氣,你當然感覺不到。再加上玄冰真氣運行,全身冷如寒冰,當然就是死了的樣子了!”
她轉向青瞳道:“這老賊才不會欺君呢。”她說罷,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青瞳見她又要惱了,忙道:“哇!那麽厲害,那練了這個玄冰寒玉掌,豈不是不死之身?”
阿黛哼道:“那怎麽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來修複,敵人給你一刀,你也當然就死了。戰場上受了重傷,玄冰真氣可不管你四周多少危險,立即倒下胎息,本來能支撐著回來交代遺言的時間也沒了。”
青瞳突然道:“這個玄冰寒玉掌是不是你當初……”
阿黛點頭:“是!你當初胸口中了那一掌,雖然有手爐隔著,是不是幾個月都時時覺得寒冷難耐?”
青瞳想了想道:“沒有那麽久,開始半個月是有點兒冷,後來就感覺不出了,隻是力氣用大了,肚子裏總會透出來些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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