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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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原以為他說的不過一句戲言, 即使要去, 必定形形色色的裝點, 至少也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準備。

    孰料自收到冬裳的回信後, 水瀾心內主意已定,當夜即招來府中長史, 將沿途所用的物資、地貌風俗、遠近道路、通關的文牒等吩咐下去, 各色東西開了單子,照樣置買。

    府中人辦事效率極高, 三日內已將行囊、藥品、貨物歸攏齊全,長史逐一回稟後, 方垂手默立在旁。

    水瀾並不假人手, 按冊一一過目清點,不遺巨細。而後黛玉主動請纓,接過了念冊校對的活計, 麵對壘高成山的板夾大棕箱, 黛玉頗為詫異道:“這裏頭裝的都是什麽?”

    水瀾笑而不應, 反解了繩子, 去了夾板,親自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綾帛等五顏六色的絲織品。再開了一箱察看, 俱是這類的家常應用之流,還有都是金銀器、香珠扇子花粉等物。

    黛玉看得眼花繚亂, 心裏不免疑惑, 問道:“這是咱們拿去用的?好像數量也太多了些, 又不是住個三五十載。”

    水瀾合上箱蓋,眼神流露出一絲狡黠:“咱們不能坐官船去,我與陛下商議計定,此番扮作往來各地的商客。既為商賈,自要攜帶貨物販賣,咱們遠渡重洋的去,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沒道理白張羅一回。真真那兒不產金銀和絲帛,在當地最為珍貴,還在溫州泉州兩地訂好了一些漆盤瓷器,一道走水路過去。”

    黛玉起先還怔怔的聽著,到最後不禁眯起了雙眼:“王爺真個生財有道,好精的算盤,等賺得盆滿缽滿,連過路的盤纏都未雨綢繆了。”

    水瀾摸了摸並無胡茬的下巴,也被勾起一點玩心,順口謅道:“夫人可別小瞧這些。雖說士農工商,商為下品,不過在真真國做買賣向來利潤豐厚,要不我也學前朝的九皇子,當個財神王爺?”

    黛玉聽了,便兩手握起臉來,一徑的嘲笑道:“瞧把你能的。千尊萬貴的一個王爺,如今倒流於市俗去了,別人見你這神仙般的模樣,正該不食人間煙火才是呀。”

    水瀾訕笑一聲,不以為然的反駁:“要不吃不喝的神仙人物也罷了,偏我等都是俗人,要是庶務營生一概不通,隻知風花雪月言之無物,於國於家無望,不成了廢物?”

    黛玉想了想,確有幾分道理,便不再理論。她雖不會勸人走經濟仕途,登利祿之堂,但也知道人常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因此溫聲叮嚀了一句:“王爺忙碌了好幾日,事情縱然多,也該檢點著偷空兒歇歇,真到了那裏還指不定如何費神。”

    水瀾卻走過來,執起蔥管似的手指親了一口,滿臉促狹的笑意:“有夫人在,我還怎麽歇?光顧著看你呢。”羞的黛玉臉飛紅,扭過身不理他了。

    連日打點了行裝,通關的玉牒業已賜下。臨行前,水瀾最後檢查了一遍食水藥劑,派下諳航事的舊仆四名,外有隨身常使的侍從二名,雇下四輛大車單拉貨物使具,又備了長行騾子和一匹坐馬。

    等諸事完畢,水瀾先進宮與永慶帝辭別,黛玉在內宅同紫鵑春曉等人另有餞行之言,然後跨馬上車,整裝出行。

    從京城走陸路到溫州,途徑青田到天長嶺古道,最後在處州坐船,沿甌江直下,進入溫州城。這條官道雖然通行年久,但到底出門在外,舉目無靠,少不得謹慎小心。

    主仆一共八人,一路上越山望嶺,風餐露宿。趕至青田縣時,黛玉見山巒綿延,湍流險峻,頓覺心曠神怡,嘖嘖讚賞一片山水相映的好風光。

    然而,水瀾仿佛無心風景,一個人坐在池邊,不知在比比劃劃什麽。黛玉湊上前一瞧,隻見他懷裏是一冊特製的羊皮卷子,半是圖畫半是文字,畫得十分經心,細處簡直分毫畢現,看起來似乎在記錄沿途的地貌形態,但記述的方式很古怪,是她前所未見的。

    青田本鬆陽、括蒼二邑之地,東瀕永嘉、西接處州,南連瑞安,北靠縉雲,且本地優產青田凍石,因而曆來被商賈視為行腳歇息的佳所。

    這次跟隨的仆從皆寡言少語,但都會武,做事也十分利落,往往水瀾隻消一個眼神,即一應打理妥帖,照管周到,機警應變。

    剛到鎮上,隨從已打點好了三間房,一行人便在客棧休整。風沙中顛簸了半個月,黛玉似忍耐已極,一進房就衝入了浴間,隻聽裏麵水聲嘩啦作響,水瀾在外揚聲笑道:“夫人下手輕些,那膀子現在可有本王的一半兒,別將細嫩的皮肉給搓壞了。”

    溫熱的澡水驅散了遠途的疲憊,浴後的黛玉又恢複了以往的神采,蛾眉淡掃,麵薄腰纖,宛若芙蓉照水,初露清姿。

    水瀾看了兩眼,半是讚美半是打趣:“虧的小王有遠見,把易容之物都帶來,否則以夫人的好相貌,還沒到真真國,我就把自己給慪了半死。”

    不知是因沐浴的熱氣還是他的話,黛玉的兩頰浮上了輕紅,啐道:“呸!不說你自個兒惹眼,就進鎮子那麽小一段路,多少姑娘偷瞧你了?我還沒計較呢。”

    水瀾微笑不變,先送上一小碟的瓜子,再拿出一條手巾,替她擦拭發尾滴落的水珠:“我怎麽一個都沒留心?應該是夫人眼花了。”

    “揣著明白裝糊塗。”黛玉回身忙將水瀾牽過坐下,與他相對嗑著瓜子兒,柔聲道:“你累了幾日,還不安生,快坐著,我有話問你。”

    水瀾也跟著嗑了兩個,滿口的脆香鹹津,低頭啜了一點茶水:“夫人請問。”

    黛玉思量了片刻,手托著秀氣的下頜,姿態隨意:“王爺心思縝密,絕不打無把握之仗。依我看,這次遠去真真國,不單為了太後宮裏的茶葉,應是還有別的原故,隻不過為了什麽,我卻猜不出。”

    到真真不比姑蘇,不但是幾千裏的路程,畢竟身處異國他鄉,災禍隨時可能降臨。莫不是有難言之隱,以水瀾萬無一失的性格,絕不會冒險將她帶離京城,還走得這麽著急,因此黛玉斷定,此事必然另有隱情。

    屋子裏靜默了一刹,

    忽然有一聲輕笑從唇齒間溢出:“夫人果然聰慧。南下本非遊山玩水,實有避禍之意。若非上皇迫得緊,無論如何,我都不敢讓夫人涉險。所以連夜向冬裳去信問詢,得知真真國目前還風平浪靜,通商照舊,方才作此決定。”

    黛玉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又問:“這事究竟如何牽扯到上皇的?”

    眉關深鎖,水瀾徐徐的道出前情:“陛下近來動作頻頻,不僅提拔孟氏上位,暗中還打算扶持獨孤氏,雖屢次勸解陛下不可操之過急,到底還是打草驚蛇了。獨孤家與我牽扯太深,朝廷中幾乎無人不曉,因而一旦露出這個苗頭,轉眼傳進了上皇的耳朵裏,如果再不及時止步,難免顯得蹊蹺,屆時圈禁倒還是小事。恰巧有這個機會,何不抽身遠洋?京中事務我全囑托楚塵照管,待重回京都之時,想必一些事已經料理幹淨,免了多少嫌疑!”

    一言猶如醍醐灌頂,所有事終於連接成串,黛玉這才頷首不絕:“怪道這般棘手紮腳,原是為避上皇耳目。”

    話猶未了,外麵小廝隔了窗子悄聲回說:“王爺,冬裳到了。”

    黛玉早有耳聞,水瀾身邊有貼身服侍的丫鬟四人,一個個序齒排班,以春夏秋冬為名。如今聽了不免好奇,及至見到本人以後,卻隻管發起了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張比西洋美人畫兒更驚豔的麵龐,高鼻雪膚,眼窩凹陷,深瞳碧玉炅炅,曲線妖嬈有致,帶著明顯的異族血統,美麗得令人意眩神迷。

    水瀾不曾留心,許是經年不見,帶笑向黛玉說起:“不瞞夫人,之前終是七上八下的,如今冬裳來了,這心也就能擱在肚子裏。”

    那美人立時欠身行禮,態度恭謹,神情卻一如冰雪般冷漠:“屬下冬裳參見夫人,願夫人如意安康。”

    讓黛玉驚詫的是,她的漢話說得極好,仔細聽才能發現咬字有些重,嗓音格外柔膩,糅合成一股獨有的腔調,更添嬌甜的風情。

    黛玉隨手褪下了手腕上的紅麝香珠,親自為她戴上:“初次見麵未及預備,些許外物聊表心意,姑娘勿要推辭才好。”

    冬裳隻就手裏看了一看,便有禮而疏離的回絕:“承蒙王妃好意,但這是王爺贈予之物,下屬愧不敢領受。”

    眸子驟凝,黛玉隨之掠過一眼水瀾,見他沒特殊的表示,冷笑道:“他給我了就是我的麽,願意給誰都是我的東西,姑娘連這個淺顯的道理竟不懂麽?”

    絕麗的容顏現出一抹微訝,但她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垂下了碧色的深瞳:“那……屬下多謝王妃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