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監軍建在隊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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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彬和折德源在高紹基的陪同下被客客氣氣迎進二堂的時候,須發花白形容枯槁的彰武軍節度使高允權正坐在椅子上喝參湯,腿上蓋著一張不知什麽野獸皮毛製成的毯子,雖然穿著紫色的官府,整個人卻軟綿綿沒有半分精神,一股晦暗蒼老之氣撲麵而來。

    李彬已經實現探望過高允權了,因此倒還能夠沉得住氣,折德源卻是大吃了一驚,高氏父子的無能他早就知道,卻沒想到此刻的高允權竟然已經衰弱至此,看起來比起自己那此刻還在三水裝病的老爹都要弱上三分,明顯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老朽模樣。

    “末將府州折德源,見過高侍中,代家父向侍中問安……”

    折德源強忍著驚詫之意躬身行禮。

    高允權渾濁的眼神在折德源身上打了個來回,嘴角浮現出一絲無奈地苦笑:“老夫不中用了……讓賢侄看了笑話了……”

    折德源趕緊言不由衷地客氣道:“侍中哪裏話來,延州上下,關中父老,還要仰仗侍中呢!”

    高允權吃力地擺了擺手:“罷了罷,賢侄便不要哄我老頭子高興了,被折騰成這個樣兒,還說甚麽仰仗不仰仗的話?”

    他看了看折德源,有氣無力地吩咐高紹基:“紹基,還不趕緊讓你折五哥和李觀察坐!”

    高紹基應了一聲,一伸手道:“五哥請坐,世叔請坐——”

    折德源與李彬各自落座,折德源這才道:“家父身體不適,兩耳重聽,本當親自來拜訪侍中,又怕誤了國事,這才遣小侄前來延州,與侍中共商禦北之策……”

    高允權咳嗽了一聲,淡淡道:“賢侄便不要這麽客氣了,彰武軍這點底子,還能瞞過賢父子這領兵的行家去?有甚麽安排定計,折侍中和賢侄但管吩咐便是,我父子當唯折侍中為尊。延州上下,自當竭力報效……”

    折德源口稱“不敢”,卻毫不客氣地說道:“家父是受朝廷之命來關中以客軍北禦黨項的,末將來延州之前,家父尊尊教誨,道諸事皆不足慮,唯蘆子關、魏平關兩關防務,乃是延州第一要緊事務,務必不可輕忽,末將知道高侍中胸中自有廟算,不過替家父帶一句話而已。前日末將已經審訊了貴部擒獲的黨項細作拓跋光興,這才知曉兩關處侍中已然早有準備,末將鬥膽,請侍中允末將將此僚帶回三水由家父詳細詢問軍情……”

    這番話說得極客氣,然而聽在高氏父子耳中,卻仿佛字字都帶著譏諷之意,高紹基站在一側雙拳緊握,牙齒都快咬碎了,高允權卻僅僅苦笑了一聲,開口道:“那都無妨……還請賢侄替我給折侍中帶一句話,我老了,也鎮不住延州這個爛攤子了,不日即將上表,請朝廷讓折侍中兼鎮延州,抵禦黨項也好,整頓彰武軍也好,都要指望折侍中了,老夫父子閉門養兵讀書,從此不問政事,還請賢侄將這番話轉述給侍中,望他看在九縣黎庶的份上不要推脫……”

    折德源臉上的神情凝固了一下,隨即起身道:“高侍中說得哪裏話來,家父早就說過,此來關中,我府州軍畢竟是客,諸事都要仰仗史伯伯和高叔叔,未來一旦黨項威脅解除,我們父子還要回到府州去,豈有喧賓奪主之禮,侍中請放心,延州乃是高侍中父子的延州,家父絕無覬覦頂替鳩占鵲巢之心……”

    高允權搖了搖頭:“賢侄便不必客氣了,隻要賢侄肯幫我老頭子剿了城外山上那數百亂兵,這延州節度使之位,縱然折侍中看不上,高某甘願讓給賢侄,自此延州上下便是賢侄的天下!”

    在一旁坐聽的李彬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這話說得站在折德源身後的高紹基又是一陣鬱悶,雖然知道老爹這是借刀殺人的權宜之計,卻也還是心中暗自不忿,同樣是衙內,這個折衙內的待遇咋就和自己這個高衙內的待遇如此冰炭不同爐呢?難道就因為他是折從阮的兒子?

    折德源微微一笑,他人並不聰明,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高允權老頭子的心思。這父子倆和整個彰武軍節度在李文革手中吃了一個大癟,想借自己手下這三百折家軍找回場子才是真的。

    他卻不知道,高允權這一讓確實是有幾分真心的,延州落在了折家手中,總好過落在李文革手裏。一方麵折家以外人身份出鎮延州,自然諸事還要借助自己父子,就算自己死了,高家畢竟也還是延州第一郡望,高紹基再不成器,頂多禍及自身,高氏也不至於舉族全滅。隻要高家的影響還在,日後總有重新執掌延州的那一天,折家雖然暫時能夠得些便宜,但是隻要日後郭家皇帝騰出手來,是萬萬不會允許如此龐大的一個藩鎮存在的,何況折家之兵甲於天下的名聲早已是海內皆知。

    折從阮不會上他的當,這他是知道的,那老家夥幾十年縱橫來去,甚麽人都打過交道,自己這點心思萬萬蒙不了他,這個折德源卻是個小輩,雖然也是折家這一輩人裏的佼佼者,但高允權一打眼就知道這是一個沒什麽心計城府的人,因此他才突然間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隻是,折德源雖然並不是一個很會玩權謀的人,卻是一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

    “高侍中言重了,延州之事,全由高侍中做主,小侄外來之人,不敢置身其間。若侍中要小侄協同守兩關,隻要是對付拓跋家,小侄不用請示家父便願效犬馬之勞……”

    折德源話說得極委婉,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凜然氣度。

    高允權看著他,緩緩搖頭道:“看來賢侄是不願意幫我了……高某不是說笑,也不是虛言欺人……若是賢侄不肯信,老夫願意先將表章發往汴京,然後移交印信節鉞,待賢侄接任之後,再行發兵剿滅叛匪,餘下之事,有賢父子坐鎮,老夫閉門讀書安享晚年,於願已足……”

    站在後麵的高紹基越聽越呆,這個老爹不會是被那個姓李的混蛋氣糊塗了吧?

    折德源卻是神色不變,語氣堅定聲音卻溫和地道:“侍中,延州之事,彰武軍之事,全由侍中做主,末將不敢越俎代庖,至於接任彰武軍節度之事,侍中不必再提,便是家父應允,末將亦不能從命。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末將愚鈍,自認不是持節開鎮的材料,辜負了侍中一片美意,請侍中見諒。”

    高允權一陣羞惱,卻不好再說甚麽,人家擺明了看不上延州節度這個位子,他還能有啥辦法。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高紹基突然開言道:“折五哥,小弟願借貴部出城平叛,五哥既然不願做節度,總不至於連這點麵子也不給吧……”

    折德源站起身,轉過身直麵高紹基,客客氣氣地道:“高衙內言重了,折某帶來的三百府州兵是用來防備拓跋家襲擾延州郡縣的,是打定難軍用的,不是用來和彰武軍同室操戈的,若是侍中或者衙內肯容折某率兵北上戍邊,這某不勝榮幸,剿匪也罷,平叛也好,均是彰武軍內部之事,折某一介外人,不能插手,還請衙內見諒!”

    高紹基大為羞惱,冷笑道:“那叛賊如此囂張,在州城內公然舉兵造反,洗劫府庫,滋擾黎民,殺傷我彰武軍無數將士,可謂血債累累,折衙內還當他是彰武軍內之人,豈不可笑?”

    他見折德源並不領情,對自己稱其為“五哥”並不回應,此刻便幹脆也不再客氣,改稱呼為“折衙內”,反正咱們衙內對衙內,半斤對八兩……

    折德源微微笑了笑:“不會吧,據我所知,高侍中剛剛簽發了任命文告,任命衙內所說之‘叛賊’為前營指揮,破格晉升其為宣節校尉,此事不過數日之前的事,怎麽轉眼之間此人便成了叛賊了呢?難道那任命文告不是高侍中所發,是誰人如此大膽,竟敢以節度名義發如此文告?”

    高紹基氣得渾身發抖,大聲道:“還不是那該千刀萬剮的叛……”

    “住口!”已經氣得臉色發青的高允權一聲厲喝,即使阻止了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說出甚麽更加丟臉的話來,隻是這一聲卻也牽動了他的病情,捂著臉一頓猛咳……

    高紹基臉上依然帶著憤然之色,卻不敢再多說,悄悄站到背後去幫著父親輕輕捶背。

    半晌,高允權才緩緩抬起身子,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地道:“既然賢侄有此心,我便不再多說甚麽了,東北的魏平關,距離州城較遠,乃是綏州方麵南下的交通要津,奈何老夫手下兵微將寡,又無可用之人,實在是慚愧,若是賢侄願意幫忙,老夫願委賢侄為魏平關捉守使,再將彰武軍左營撥給賢侄統一提調,卻不知賢侄意下如何?”

    折德源怔了一下,他的腦子遠沒有高允權這老狐狸轉得快,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高允權冷笑著暗中注視著折德源,小輩,和老夫鬥權謀,你還嫩著點。

    折德源沉吟半晌,一咬牙,起身行禮道:“家父派末將來延州,本就是為了助侍中守禦北邊,一應調遣,均由侍中決斷,末將聽命便是。末將願為侍中效犬馬之勞,隻是蘆關魏關,乃是延州以北兩大門戶,魏平關雖然緊要,卻並不是定難軍出兵之慣常路線,近些年李家南侵,多是自蘆子關破關而入,魏平關已經七八年未受滋擾,末將以為目下首先應當駐重兵於蘆子關,而非魏平關,末將願為侍中出守蘆關,請侍中允準……”

    高允權微笑著擺了擺手:“賢侄不必憂心,老夫定會調遣延州的精兵強將鎮守蘆關,西邊你就放心吧,賢侄隻要守住魏平,便是一件大功勞……”

    折德源頗為困惑,卻弄不明白高允權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正在疑惑之間,高允權卻又悠然說道:“老夫意欲委任彰武軍前營指揮宣節校尉李文革為蘆子關巡檢使,率前營本部兵馬鎮守蘆子關,以備定難軍南犯,賢侄,觀察,你們以為如何呀……?”

    ……

    “這……這是甚麽東西?”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幾個小隊的士兵都在操場上進行嚴整的隊列訓練,幾位教官清晰幹脆的口令聲不時從紙糊的窗子內飛入室中,讓屋子裏某個第一次見識軍隊操練什麽樣子的人一陣陣心悸。

    屋子裏的人不少,前營指揮李文革,司務參軍周正裕,指揮參軍兼總教習沈宸,前營監事魏遜,還有李文革的貼身親兵李護,隻不過這許多軍中的頭頭腦腦此刻都圍著一個相貌猥瑣眯縫著眼睛打哆嗦的老頭子,也不知在做些甚麽。

    “薑裁縫,這衣服,你究竟能不能做,倒是說句話呀!”

    這老家夥原來乃是延州城中最有名的裁縫,如今被人半挾持半逼迫地“請”上了豐林山來,為的就是一單據說做成了足夠他幾年吃喝的“大買賣”。

    將近三百套衣服,這筆買賣確實不算小……更何況,這三百套衣服基本上是一個樣子的。

    一套標準的儒生長袍,哦,看上去稍微有些像而已,下擺沒有那麽長,袖口沒有那麽大,依然還是右衽,不過扣袢不在肩胛處,而是被挪到了胸腹之間,整整齊齊的兩排,還是圓形的,兩肩處多出兩根莫名奇妙的短帶,不知是做什麽用的,腰間的絲絛換成了寬帶,上麵注明獸皮字樣。之外,在變化和普通士兵不大的領口上方還畫了一頂明顯經過了改進的氈帽,帽子比以前更小,除了前額處的帽簷被完全保留之外,其餘的帽簷都被裁短了整整一節……

    “這便是指揮所說的軍裝?”周正裕大張著嘴苦笑道。

    李文革點了點頭:“不錯,這便是軍裝!”

    “以後大家都要穿著這東西出門?”沈宸頭皮發麻地看著麻紙上這一身奇裝異服,心中連連叫苦,這件衣服實在太醜了。他並不否認李文革是個非常值得自己追隨的長官,他的優點非常之多,但絕對不包括目前這個關於所謂“軍裝”的奇思妙想。

    惡趣味,絕對不能縱容的惡趣味呀……

    “大人,沒必要都穿一樣的衣服吧?隻要顏色大致相差不多就行了吧?”

    沈參軍幹笑著試探道。

    “不行,若不能在穿衣服上統一全軍的標準和樣式,那專門花錢做這軍裝便沒有半點效用了!”李文革沒發話,一直在一側打量這幅設計方案的魏遜便一口否決了沈宸的意見。

    本來做這勞什子便沒有任何效用,沈宸暗中翻著白眼腹誹道。

    “請問大人,這肩上的條條是何物?又有何用?”那裁縫戰戰兢兢問道。

    “那叫肩帶,老師傅,標誌官兵階級用的。”李文革笑眯眯道。

    老人驚訝地點了點頭,表示了解,隨即又搖了搖頭,似乎不大明白怎樣能夠從一根那麽短的帶子上判斷出官兵的階級品秩。李文革笑著,卻也並不多作解釋。

    “大……大人,卑職還是不太明白這東西做出來有啥用處,有這些錢做點別的不好麽,買點糧食也是好的啊……”

    周正裕猶猶豫豫地道。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卻沒說話,魏遜卻搭話道:“周大哥,一樣的顏色樣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弟兄們會更有一家人的感覺,會更覺得這個家親切、踏實,會更覺得自家了不起,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都會更齊心,更努力……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更好就是了……”

    周正裕張了張嘴,小聲質疑道:“是麽,我咋不覺得?”

    李文革沉吟了一下,問道:“老師傅,這些衣服做出來,需要多長時間?”

    那裁縫想了想,道:“若是小人一個人做,這些衣服要做上足足兩年,若是兩個徒弟一起動手,或許會快一些,那也最少需要一年時間……”

    “三個月!”李文革神情篤定地道。

    “啊?”老裁縫哆嗦了一下,雖然心中連叫不可能,口上卻遲疑著畏懼著不敢說出口。

    “這樣,老師傅,我自延州城中再請幾位裁縫來,再加上山上一些會做女工的女人,一起動手。把這些衣服的零件拆分開,比如說袖子有專人做,前襟後襟有專人做,肩帶有專人做,紐子有專人做,腰帶也有專人做,帽子有專人做,老師傅和你的兩位徒弟,專門負責縫合拚組,這是最後一道工序。這三百套服裝,由你們三人負責,三個月內,要讓我的兵人手一件穿上身,如何?”

    見老裁縫遲疑著不敢答話,李文革笑了笑:“放心,工錢我會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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