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星之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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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這個年過得就比延州熱鬧多了。元正日(即正月大年初一)一大早,大周天子郭威便在大寧宮乾元殿坐朝,外朝官以弘文館大學士中書令瀛國公馮道為首,內朝官以樞密使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鄴國公王峻為首,依次按班魚貫入殿呈遞賀表,按照程序,在郭威莊而重之的囉囉嗦嗦說了一大篇繞口的駢文致辭之後,當殿賜宴。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王峻倒是不覺得如何,已經七十歲的馮道卻委實累了個七葷八素。本來這種場合馮道雖然應該出席,但告個病歇養也不是不可能,以他的資望地位,也不會有人揪住這點小事不放給他好看。隻是今年不同往年,這是郭威即位之後的第一個元正節,無論如何不能簡慢,總要造出一副朝野熙穆國泰民安的氣氛來才好。雖說誰都明白不過是個政治上的秀場,但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越是裏子爛得厲害麵子上越是要光鮮好看,因此誰也不敢抱怨,馮道是個極有政治大局觀的人,自然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撂挑子。

    因此一場冗長的朝會下來,老頭子苦不堪言,精神萎靡不說,就連代兩府宣讀賀表的時候都險些念了白字,好在倒也沒有殿中侍禦史敢於跳出來彈劾他,老人家總算勉強把這一場撐了下來。

    結果就是,當天回府馮令公便患了重感冒,從元正日一直到正月初七“人日”,足足養了七天的病,倒是沒有甚麽大礙,不過人日的其他慶典活動馮道便一律不參與了。

    這一天郭威率百官在龍亭禦園伴雪賞梅,在中書當值的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範質卻悄悄地輕車簡從自禁城出來,隻身來到了馮府。

    “……關中驛站大多廢置,信使自折可久大營借的馬,一路上不眠不休跑了整整十天,五匹好馬全都跑死了,今天抵達延州宅集使邸的時候,凍得麵無人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這份密奏上不隻有李彬的簽名,膚施縣令秦固當日在場,也署了名,沒有折可久和他兒子的署名,似乎是不願意攬事上身的樣子。依某看來,延州這個年,過得隻怕是不安生……”

    範質在一旁娓娓敘說,馮道半倚在榻上從頭到尾細細閱讀著李彬的密奏。

    半晌,馮道輕歎一聲,將密奏放下,緩緩問道:“那個在孟州河陰縣主修繕疏導河渠的郎中是誰來著?唉……人老了便是不成,上次你說起過的,如今不過二十幾日吧,便忘記了……”

    範質一愣,他鬱悶地答道:“是工部水部郎中袁述,前些日子中書已經製除他通判孟州了……”

    “哦——”馮道立時回憶了起來,道:“就是他,年前不是上了一道表章麽?天寒地凍,工地上有人凍死,請撥帳子爐碳燒酒等取暖應用物品,撥下去了麽?”

    範質頓了一下,道:“此事是李惟珍經辦,下官不甚了了,不過帳子等物均為軍用,須樞密和兵部少府等合議決之,一時半刻恐怕李惟珍來不及劃撥轉運過去……”

    馮道懊惱地用手輕輕拍著榻道:“要快……那邊都凍死人了,朝廷上還在推諉屍位,你回去問問李惟珍,辦好了沒有,若是樞密那邊扯皮,我老頭子舍下這張老臉去求王秀峰……不能再拖了,冰天雪地,人都在河床子上晾著,不凍死人才怪,人命關天的事,不能拖了……”

    範質頓時臉上一紅,略帶不滿地道:“令公,此事中書自會有安排,某此來,是來就延州事和令公商議的……”

    馮道將那份密奏朝他麵前一推,道:“這些事情——該是王秀峰和樞密那邊拿主意,這個東西我看不看無所謂,拿去那邊吧!”

    範質有些惱了,馮道莫非真的老糊塗了,他拖長了聲調叫道:“令公——”

    見馮道回過頭來雙目炯炯看著自己,範質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道:“這可是軍國大事——”

    “軍國大事——?”馮道喃喃自語般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語氣中帶著一股索然酸澀之意,還略帶點譏諷。

    範質苦笑道:“令公,王秀峰處事乖張,若是請他獨斷,我還跑來府上作甚麽?延州今年一年鬧了兩起兵變,端地是波譎雲詭,情狀殊難逆料,定難軍至今尚未歸順,李彝殷聯絡北漢虎視關中,那可不是一個庸碌之輩,萬一被其覷個空子,我們都要悔之晚矣……”

    “天塌下來,有折可久這高個子頂著,就無需你**閑心了……”馮道的話語說得語重心長,內容卻險些教範質背過氣去。

    “令公——你——”範質一時氣結,竟然哽住了。

    馮道幹癟的嘴唇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怎麽,文素,是不是覺得我老糊塗了?”

    範質坐在榻前寒著臉不說話,索性給馮道來了個默認。

    馮道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娓娓道:“三十年了……這樣的‘軍國大事’也不知道經遇了多少。造反、謀逆、割據、兵變,這些個事情,如今還算甚麽了不起的事情麽?我這一輩子,換了四個朝廷,服侍了九位君王,能稱得上善終的,竟然隻有兩位。幾十年來,天天有地方起反,月月有藩鎮兵變,年年都要打仗加賦,你打我,我打你,打來打去,死的是誰?還不全是老百姓。天災、人禍,總得給這些黎庶留條活路吧?咱們這些坐在中樞的宰相們,總得替這些又沒權又沒錢的人想想吧?”

    這一番話把範質說得楞住了,向來自詡口才頗佳的他遲疑著竟然沒有接上馮道的話。

    馮道苦笑了一聲:“延州鬧了一場兵變,便是軍國大事了麽?農田荒蕪了,灌溉跟不上,人丁棄家棄地,逃難去了,土地沒有人耕種,老百姓沒有了糧食,便要餓死,便要造反,朝廷沒有了賦稅,便沒有了收入,還要打仗,還要養兵,眼見著泰寧軍這就要反了,王秀峰要掛帥,主上更是打著親征的主意……兵馬一動,錢糧萬斛,到哪裏去籌?”

    他歎了口氣,略帶點無奈地道:“文素,不要老和王秀峰鬧別扭,他脾性不好是真的,可是隻要你不和他爭權,他不會擋著我們做事……”

    範質咬了咬牙,道:“令公,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不是他王秀峰的朝廷……”

    “甚麽食君之祿——主上行伍起身,會種田麽?你是食民之祿啊……咳咳咳咳咳”

    馮道厲聲駁斥了範質一句,卻說得急了些,氣沒有喘勻,不能遏製地咳了起來。

    範質驚呆了,他被馮道這貌似大不敬的話語驚呆了,一時間竟然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才醒悟,急忙上前扶住馮道,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苦笑著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良久,方才聽得馮道緩緩開口道:“如今這個天下,誰做天子,不是我們這些儒生說了算的。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皇帝是誰,誰也不知道明日的天下究竟是誰家的江山,這些事情,既然看不明白,也看不透,便不要在上麵花心思了。連至尊尚且如此,中書那個位子,又有甚麽好爭的?王秀峰想要做中書令,早就想了,不好意思開口罷了,若是依著我,讓給他又有何好心痛的?隻是此事主上萬萬不會答允,我這尊泥胎塑像,主上硬是要擺在廟堂裏麵撐門麵,又有甚麽辦法……?”

    老頭子嘿嘿苦笑起來:“在這個世道裏當宰相,太糊塗了不成,宰相糊塗,老百姓就要餓死;太精明了也不成,那些手裏握著兵權的人,任誰都能輕鬆地捏死我們。桑國僑便是太聰明,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滔天權勢,萬貫家財,左不過一場黃粱夢罷了……”

    範質自嘲地一笑:“王秀峰如今的權勢,和桑國僑當年可有得一比呢……”

    “以桑國僑的才智,尚且名裂身死,王秀峰遠不如他,而驕橫跋扈過之,他又能撐得到幾時?你和他爭來鬥去,和與死人爭鬥又有何異?”

    馮道帶著幾分無奈對範質開導道。

    “……文素啊……如今天下不是大唐鼎盛時候的模樣了,百業凋零,黎庶離散,盛世丁戶十不存一。如今不是誰有理誰能走遍天下,是誰的刀子亮誰便有理。我們這些儒臣,是管不到這些的,天下也好,家國也罷,留給那些做大事的人去想罷……我們隻要能兢兢業業,勸課農桑,開墾田地,修治水利,使民有所依,戶有所存,百姓賦稅之餘能得一半飽,不至於鋌而走險,便是無上功德政績。若是再能教化一二,選拔一些出身科製的親民之官,便是造福天下之業了……”

    這番話說得範質眼睛發酸,他幹澀地笑著:“令公未免過於悲觀了些,當今聖上畢竟是明主,隻要我等盡心輔佐,盛世自然可期……”

    “我豈不知當今主上是明主?”馮道苦笑著搖頭,“這世道太亂了,明君未必能全其國,暴主未必能得報應,隻是這些都隻能寄希望於旁人,我們自家做不得絲毫主張。我們不是帶兵的人,若是對政爭卷入太深,動輒便是滅門之禍。文素,你要記著,無論誰做皇帝,無論江山換了誰家的,都要有治民親民之官來秉權行政,否則便沒有人交納賦稅,朝廷便沒有收入,軍隊便沒有軍餉,士兵們便要嘩變,要造反,要拉著袞服再裹一個皇帝出來——所以我們這些人雖然軟弱無力,卻是任何一個朝廷也缺不得的,缺了儒臣,朝廷便不再是朝廷了……”

    “……所以我們不能卷入皇權之爭,任何時候都不能,隻要我們不染指軍權,不染指皇權,那麽不管大寧宮裏坐著的是誰,便都不會動我們……”

    “皇權之爭?”範質詫異地問道。

    馮道笑了笑:“你以為不是麽?王秀峰和主上之間那層舊情蒙住了你的眼,連朝局都看不明白了?王秀峰跋扈也好,驕橫也罷,無非是想一身兼挑兩府,以樞臣外兼節鎮,這都是人臣的大忌。不過仗主上麵子薄,不好意思駁斥黜落他罷了。慕容彥超之禍,不過是疥癬之疾,王秀峰權柄過甚方才是心腹之患,主上是刀槍上麵滾過來的人,一家老小婦孺均死於政爭,豈能不知此理?王秀峰欲掛帥征泰寧軍,主上便要親征,這不是極明顯的事情麽?主上親征是因為滿朝文武拿不出一個能夠壓得住王秀峰的統兵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了,王秀峰若不篡位,隻怕敗落隻是個時辰問題了……”

    範質渾身打了個冷戰,馮道曆經四朝風雲變幻,始終穩居相位,果然不是沒道理的。郭威與王峻之間牢不可破的親密戰友情誼經他一番剖析解說,頓時顯得貌合神離搖搖欲散起來。

    範質遲疑著,說實在的,雖然馮道已經將道理講述得夠清楚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一想起王俊那副跋扈傲慢的嘴臉,以儒臣自居的範質便覺得一陣陣膩煩,小人當道,賢臣避讓,這是哪門子道理。

    似是知道他心中的不忿,馮道歎著氣道:“你每旬往澶州寫一封信,你以為王秀峰不知道麽?”

    範質頓時渾身上下如同被迎頭潑了一盆雪水,一陣涼氣自胸中湧出……

    馮道平日閉門家中坐,連朝都不大上,三天才去一次中書門下,隻在政事堂裏坐半個時辰便打道回府,連李穀都在背後議論說令公是有些老得一陣陣犯糊塗了,然則自己以為最隱秘的政治隱私,這個老家夥居然私下裏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聽馮道語中之意,此事竟然連自己的頭號政敵都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看來自己這樣的儒生,在政爭這件事情上還真是沒法子和這些在漩渦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家夥們鬥啊。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居外而安。這道理不光是咱們這些讀書的老儒明白,聖上雖然幼年未曾讀書,這道理也還是懂的。就是王秀峰,又豈能不知?否則為何近在眼前剛剛接管了大內禁軍的李重進他不忌憚,偏偏忌憚一個外鎮澶州的太原侯呢?”

    馮道繼續用他溫和虛弱嘶啞的語氣慢慢“敲打”著範質。

    “其實此刻看好太原侯的不隻是你,李惟珍暗中也有動作,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可是主上知道,王秀峰也知道。主上之所以隱忍,一來是他生性仁厚寬宏,知曉亂世為臣者的不易,二來你和李惟珍都是他準備留下來最終輔佐太原侯的宰相人選,因此他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情勢如此,王秀峰為何偏偏提防忌憚於你,卻極少找李惟珍的麻煩?不是他心血來潮,也不是他心胸狹隘,而是他忌憚你這個日後的宰相今日便來奪他的權。李惟珍分判三司,終日與丁畝戶數河工水利錢糧米穀這些民生國計攪在一處,類似泰寧軍和此番延州這類事情極少插言,這便是他比你聰明的地方啊……這些事你覺得是軍國大事,王秀峰自然更覺得是軍國大事。既然是軍國大事,自然有他和聖上決之,你範文素橫插一道,搶著要與他去爭這個‘軍國大事’的議決之權,他怎能容你?”

    馮道頓了頓,沉聲道:“我們是文官,亂世文官自然有文官該管之事,何謂黎庶生計,何謂國計民生,田土、水利、商賈,無非爾爾。我不教你攬事,並非不理軍國大事,否則還叫甚麽宰相?隻是文武殊途,我們有我們的軍國大事,王秀峰和那些藩鎮諸侯有他們的軍國大事,各統其權,各司其職,各自管好自己的‘軍國大事’,天下即便不能大治,生民卻也可少受些苦難。文素你一門心思操心王秀峰該管的‘軍國大事’,是舍本逐末了……”

    馮道這些日子養兵,極少開口說話,今日勉強打點精神,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的話,早已是精力耗盡,臉上充滿了倦容,強打者精神最後道:“延州那邊的事情,你說了不作數,王秀峰說了也不作數,折從阮的兵就駐紮在三水,如今關中他的嗓子最亮,延州的事情隻有他說了才算。你把這個事情交給王秀峰去打理,他便是再不通情理,終歸要賣上折家三分薄麵……如今你若插手此事,隻會引起王秀峰的猜忌和疑慮,甚至可能會把太原侯也牽扯進來,若是教王秀峰誤疑太原侯參與了此事,隻怕他便要打疊精神處處掣肘了,本來能夠順順當當辦下來的事情,王秀峰自家便能處置停當的事情,生生便要被你攪亂了……”

    此時範質對馮道已然是徹底的心悅誠服,他一聲不吭地拿起那份密奏,最後問道:“這個把高允權弄了個灰頭土臉的莽撞校尉怎麽辦?看樣子高允權自家是處置不了此人了……”

    馮道無力地擺了擺手:“……讓王秀峰頭痛去,我還是那句話,延州的事情,折可久那老狐狸說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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