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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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從那日母親將他喚至麵前,仔細盤問了半晌後,他便深居簡出,避在書房一味苦讀。
縱使哪一日出得門來,在廊前簷下碰見人說悄悄話,他的腳步躲得比竊竊私語者還要著急,心裏總怕別人議論自己。
春盡柳色深,他終於出門,同幾個相知前往荷花潭品茶論詩畫。幾個青衫磊落,身姿灑脫的青年子弟,一路談笑風生。老柳挺拔,裝點著暫新翠枝,大道蜿蜒,依傍著才染粉牆。途徑姑丈家的院牆之外,熟悉的嬌嗔笑語,隱隱可聞。
登樓品茶時,額頭上已經出了細細的汗,取出腰間汗巾,他又記起了當日四妹緊緊追在身後,非要還他繡帕的尷尬。
龍井有清香,彩墨有濃馥,荷潭中,和風嬉鬧,蓮葉顧自搖曳,宣紙上,細毫遊弋,綠浪不覺田田。他卻無心描柳繪雲,隻是工工整整寫楷書:花開潭鏡照紅妝,花謝蝶影舞離傷。芙蓉水畔柳登樓,牡丹園中誰倚窗?
好友讀他詩文,不覺戲言:“陸生這詩文,句句相思啊。”
他搖頭苦笑,搪塞道:“哪裏,哪裏,隻是胡謅句子罷了。”
茶香沁人,舌尖卻是微微苦澀。樓台雖高,放眼望不清院內秋千。家中的小廝急匆匆地跑了來,手舞足蹈,說是家裏來了報喜的,恩師舉薦了他的文章,宗師點他入了府學。
一片讚溢聲中,他辭別眾友,返回家中。
父親近來多病,原本愁苦的臉上變得滿是紅光,打賞了信差,又當麵教導了他幾句。母親出來相見,無限欣喜地打點了他去學府的行囊束禮,末了卻突然提道:“如今入了學,親事也該定了。”
父親頷首,笑道:“那就擇個吉日,把婚書送到蕭妹婿家去吧。”
他愕然望向母親,換得慈愛一笑。
尋媒納彩之事,皆有父母操持,他隻是打點了行囊,趕赴州府謝宗師,進學受業。
倏忽已到七月,秋闈將至,他躊躇滿誌,卻接到了父親病重的家信。拜辭學裏,他回到家中,衣不解帶,侍奉湯藥。
然而,天不憫孝,就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涼秋,父親溘然長逝。
四
三年守製。
家中凡事由母親操持,一家人守業治田,雖然略有減損,卻不似嗜酒如命的姑丈家那般日顯沒落。
返回府學銷假之前,母親決定讓他先行成婚。
他一身喜服,掛紅催馬,五更迎親。
她錦繡羅衣,上轎踏氈,三拜成禮。
相賓撒五穀,喜娘鋪床帳。他偷眼看去,多年未見,鳳冠霞帔的雍容,濃妝淡抹的模樣竟有些陌生了。
他隻管呆呆地看,雍容早低垂了嬌顏,隻留兩彎柳葉眉。喜娘送上晚飯,兩人對坐,卻誰都不肯動箸。
他鼓足膽氣,握住她她一雙柔夷,自己的手卻止不住顫抖。她猛然抽回羊脂般的手,抬袖掩口,一個響亮的噴嚏打得又笑又羞。
相視而笑,她清甜的聲音仍是當初那般悅耳動聽。
晨曦初照,他留一張素紙,放在梳妝台上,自己悄悄去了書房。
雍容要早起拜婆母,隨即也穿衣梳妝。陪嫁丫鬟巧兒也識得字,剛要伸手去拿那紙,被她劈手奪去。
“你且先去拿洗臉水。”
雍容羞紅了麵龐,打發了丫鬟,才敢看他所寫:
昨宵聽私語,今晨看朱顏。
菱花羞比豔,未見黛山短。
雍容長舒一口氣,淺淺一笑,早已猜到謎底,便懶懶地拿了菱花銅鏡,將之壓在了紙上,思量片刻,卻又取了文房四寶,在紙上寫道:“妄自讀書十年,下筆斯文羞赧。一意攀書山,向來工筆少練。不慚,不慚,卻嫌妾眉太短。”
早讀已畢,回房看雍容梳妝,讀了續句,他嘴角含笑,開啟妝奩,取了小巧石墨,一手輕抬她暖玉般的下頜,一手為她描上了兩道秀麗遠山。